桓从容的脸上如同罩了一团黑气,肚子里更是气得五脏六腑快炸了锅。他实在气不过,怎能在还没瞧出方天顾‘出千’前,就输光了自己的全部筹码呢?只有赌下去,才有机会,可筹码已经没有了,怎么赌下去?
无计可施,真正无计可施!
桓从容努力将注意力从方天顾的脸上移开,强迫自己盯住角落里的‘满堂红’灯架。
转移注意力是他排除杂念,努力思考的一种方式。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有了决定,摊开手,神情复又轻松起来,道:“不必亮牌了,我承认你赢了。”
他爽快地把面前的筹码尽数推到方天顾那边,然后探手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向场边的毛顺打了个招呼。
毛顺快步上前。
桓从容道:“这五百两,替我拿去换筹码来。”
方天顾微闭双目,静静地坐在桌前,一边养神,一边等着毛顺送筹码来给桓从容,丝毫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
难得遇到这么痛快的赌局,他如何舍得走?
筹码很快换来了,重新洗牌、掷骰子后,赌局又继续下去。
方天顾照例先翻,出来的是一张‘红头’十点。
桓从容等摸了两张牌后,才开始看牌。他的第一张牌是一个‘平八点’。他有点儿不耐烦,又看第二张,是个‘长三’(六点)。
‘长三’大过‘红头’,桓从容毫不犹豫的亮出‘长三’,又把面前的五百两筹码全部推了出去,冷冷道:“我全押。”
方天顾扬了扬眉毛,没有说话,继续摸牌。
桓从容再摸了两张,一张是‘斜八点’,一张是‘红九点’。这四张牌里,‘平八点’和‘斜八点’能凑成一对杂八,但‘红九点’和‘长三’(六点)只能凑一个五点。光看这一手牌,赢面很小,较大的可能是不赢不输。
桓从容略加思考,把杂八对放在了前面,五点放在了后面。他还是固执地认为,方天顾虽然有时会先出大牌,但总体上仍是后面出大牌的概率更大一些,所以他才决定把大的一对杂八先出,以确保不输再说。
方天顾先亮牌,是一对红头!
‘红头对’比杂八对要大得多。
桓从容的心猛得一阵收缩,这一把,要是再输掉,就连明天启程的盘缠也输光了,真要如此,怕是瞒不住家里人,一顿惩戒肯定跑不掉。
尽管他成年后极少犯错,可只要回想起大伯从小到大惩戒他的种种手段,还是不禁打了个哆嗦。
三年前他触犯了某条家规的教训记忆犹新。那次他可是痛惨了,大伯下手真是狠,尽管避开了他身体上的所有要害,也还是让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半月有余才恢复过来。
桓家别个子弟犯家规,都是指定的执行人下手,如果找人背地里说情,就可惩戒得轻些。但他从小到大,所有的惩戒都是大伯亲自操刀,如果有人说情,只会挨得更重。
方天顾随手翻开了第二对牌,一张‘梅花十点’和一张‘红五点’,凑成的也是个五点。
点数相同,庄家吃闲家!
桓从容输了!
他的面色一片惨白,整个人仿佛置身天寒地冻的十冬腊月,从里到外,冻了个透心凉。他身上已没有任何可以拿来做赌本的银子了。这一次,他彻底输光了。
桓从容呆坐着,一言不发。围观的赌客们神情各异,都等着看他接下来要怎么做。方天顾以一只手撑着下巴,瞧看了一会儿桓从容,似乎在寻思要不要继续赌下去,或者要不要询问一下对方的意见。
当他发现桓从容的脸色明显异样时,就没有什么想法了。因为,那样的脸色,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输光了赌本、绝望而又无奈的赌徒的脸色。
方天顾将面前堆积如山的三千多两筹码聚拢在一起,转头冲门口的一个赌场伙计招了招手,道:“过来。”
伙计应声来了,问道:“大爷有什么吩咐?”
方天顾道:“今天就赌到这儿吧,筹码暂且寄存在赌坊,明天我再来赌。希望明天的手气,还能像今天这么旺!”他正待起身离座,桓从容却一抬手,喝到:“且慢!”
方天顾转身,斜眼看向桓从容,道:“怎么,你还想赌?”
桓从容冷笑一声,回他道:“怎么,你怕了?”
方天顾‘扑哧’一笑,道:“我是怕你没有赌本了。”
桓从容又是一声冷笑:“无妨,在杭州城里,我的名字还能值点儿银子。你面前的筹码有多少?”
方天顾不耐烦地在桌上巡了一眼,道:“没数过,不确定,总归有两三千两吧。”
桓从容回头吩咐毛顺道:“去找你们的柜面来,我立个字据,从‘百利赌坊’借些银钱。也不多借,只要和这位方朋友的筹码一样多就好。”
毛顺答应了一声,调头去了。
转而,桓从容又对方天顾道:“我们也不要管什么庄家、闲家了,就各摸两张牌凑成一对,一把赌下桌上的所有筹码,然后比大小,谁赢,谁通吃,一样大就重新来过,如何?”
“好呀,这个最刺激了,我就喜欢这个调调!”方天顾的两眼射出异样的精光,兴奋地直搓手,道:“纯粹赌运气,一把分输赢!”
但转瞬,他的眼神中又流露出怅然若失的情绪,啧啧道:“小兄弟,你这么个赌法,如果不趁早收手,迟早要倾家荡产,抹脖子上吊的。”
桓从容听言,心下大怒,面上只扯了一下嘴角,没说道什么。
莴瓜脸的博头进来将方天顾面前的筹码细细分类码起,点算清楚,共计有将近三千两百两之巨。
方天顾挑出一枚品相崭新的十两筹码拿在手里晃了晃,道:“无论接下来是赢是输,对我来说,都是一场值得记住的赌局,所以我要留个筹码当作念想。”
他将十两的筹码收入怀中后,把除去三千两整数以外的全部零头一把抓了起来,走出隔间,行至过道上,依着二楼的栏杆,往楼下大厅里抖手撒了下去,任由一楼的赌徒们发疯般哄抢。如此,赌桌上就剩下整好三千两筹码了。
桓从容向赌场借了白银三千两,其后一番立字据加签字画押等琐碎事宜不及细说。
“哗哗哗,哗哗哗……”整个隔间里只剩下洗牌的声音。
到这时,观战之人已密密麻麻,不但挤满了整个隔间,连个插足的地方都没有了,而且门外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都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关注着这场难得一见的赌局,气氛紧张得叫人坐立不安,除了几个忍不住默默吞口水的,其他人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坐着的人,只有方天顾和桓从容。
这一把,桓从容洗牌的时间好像比先前久了许多,动作也细致了许多。只见,那副牌九在他纤长有力的手指间长长短短,进进出出地变化着。而方天顾的一双怪眼,仿若猫爪子一样,又锐利又能抓住目标,紧盯着桓从容的每一个动作,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盯得仔细。这种时候,他是绝不容许对手出现任何疑似出千的动作的。
终于,桓从容洗完了牌,用双手把三十二张堆得整整齐齐的骨牌,推到了桌子当中。
方天顾死死盯住骨牌,像要用目光把它们看穿出个洞,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伸出右手抓过两枚骰子,捧在手心里,握拳,闭起眼,把右拳翻了个个儿,手心的一面向下,悬在玉碗的上方。他在心里跟拜神似地默默祈祷着,迟迟没有撒下骰子。
桓从容突觉警兆!
整个晚上,直到现在,方天顾都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可疑的举动,完全瞧不出任何出过千的样子。但是,此一时刻,桓从容分明感觉到,方天顾已将体内的真气,运行到了握住骰子的右手上!
桓从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极重,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难道他就要出千了?难道他刚才一直在点算牌九,现在是想投出一个必胜的数字?
如果姓方的真要出千,那桓从容就一定要把他逮个正着!
桓从容的双目跟钉子似的,死死钉在方天顾的右手上。同时,他聚起内力,把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提高到了最为敏锐的状态。此时此刻,就算空气中极微小的气流变化,也难逃桓从容的感知!
方天顾的右拳轻轻松开,任由两枚骰子落入碗中,开始滴溜溜地滚动不停,所有看客的眼睛都跟着不停地转动。
方天顾却没有看骰子,而是看着桓从容,微微地笑了一笑。桓从容也没有看骰子,他在看方天顾。这一笑,在他看来,相当得意味深长。
他发现,要么是方天顾确实没有出千,要么是出千的水平实在太高,高到他根本没本事看穿。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无疑会令桓从容无比沮丧。
很快,骰子停了下来,是九点。
因为是一把比大小,定输赢,是以再无任何技巧可言,二人都不再看牌,各自摸了两张小小的骨牌挪到面前。
方天顾率先翻牌,伸出去的手稳定如常,自在如常,气势也是一如既往般豪迈。
桓从容见了,即便知道他是敌手,也不禁心向往之。就凭他翻牌的那一刻,纵不及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的气魄,也有几分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的风采,绝非常人能及。能在赌场这种地方,遇见这样的对手,输了也是不冤。想到这里,刚才他的那颗还激动得难以自已的心,忽然间就平静了下来。
‘啪’!方天顾翻开了第一张牌,是张‘人牌’,牌面上八个红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人牌’本身已是很大的一张牌了,仅次于‘天牌’和‘地牌’。但是,如果第二张牌来得不好,也没什么用处。所以,仅凭一张牌是瞧不出胜负苗头的。
桓从容眼疾手快,‘嘿’了一声,抢在方天顾的第二张牌翻开前,探手把自己面前的两张牌一起翻了过来。
反正纯粹是赌运气,一张张地翻,和两张一起翻,结果不会有任何区别,倒不如索性放开手一起翻开去,不但在气势上赢个先声夺人,而且耗时最短,等待牌面揭晓的过程也最短,相应的随情绪变化所经受的时而百爪挠心,时而心灰意败,时而喜不自胜的煎熬的过程也最短,何乐而不为之?
快要叠起来的旁观人群,齐齐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深深的叹息。
桓从容翻开的牌是一张‘梅花’十点加上一张‘小猴’三点,总共只有三点。
完蛋了!
桓从容的胸口如受重槌猛击,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几近绝望的、无声的叹息。不过,他的脸上,还勉强保持住了这一局中始终如一的淡定,轻声道:“原来今天,运气真的不在我这边。看来我不该选在今天出来赌钱。”
方天顾淡淡一笑,道:“只要有钱,哪天都可以赌,用不着挑什么黄道吉日。”
桓从容在心里哀叹道:你是赢家,当然说得轻松。他冲方天顾拱了拱手,嘴上敷衍道:“也许我只是犯了错,错在不该和方朋友赌。”
方天顾摇头道:“其实,赌钱比赌气要好得多。这一局,无论最后是输是赢,你今天犯下的错误,都不是和什么人赌,而是赌的是气,不是钱。”
他说的一点儿没错,在场不少人都知道,桓从容此来并非为着赌钱,而是为给王三宝出气,抓方天顾出千的。
桓从容当然知道方天顾早料到了自己此来的目的,但被当众大明大白地点破,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方天顾接着道:“所以我们的这一局,无论是输是赢,只要你的气没出,目的就没达到,你也就没法快活。”
“至于输赢,只要我的底牌没翻出来,你就还没有输。”轻轻地咽了口吐沫,他略显伤感又道:“唉,赌局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要底牌没打完,就没有输,也没有赢。”
以桓从容目前的状态,实在是听不得他碎嘴子,只在心里道:这个时候念的什么经!少啰嗦,快翻牌吧!
好似听见了桓从容的心声一般,方天顾拿起最后一张底牌,飞快的扫了一眼,却又倒扣着放回到桌上。
桓从容憋不住了,催他道:“你怎么还不翻牌?”
方天顾爽朗地哈哈笑道:“痛快痛快。今日与你的这场好赌,当真痛快!我很久没能赌得这么痛快了!好好好!”只听他的笑声,就感觉他当真是快活得很。
他一边狂笑不绝,一边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
按说,隔间里明明挤满了看客,门口又是一堆人堵着,可方天顾就那么随意地一起身,左走右转,也不知怎的,三晃两晃就挤出门去了,门口的毛顺和赌坊伙计都没能拦住他。当然,既然他什么都没带走,所有的筹码全在赌桌上,也就没谁真想去拦下他了。
桓从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定了定神,双目猛地一睁,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最后的那张骨牌倏地跳了起来,翻了一个个儿,‘啪’的正面朝上,落到了桌面上。
那是一张‘地牌’(两点),和方天顾原先的‘人牌’八点,凑成了一个‘憋十’!
这一局,的的确确是桓从容赢了。
四周响起无数的胡哨和欢呼声,赌客们将这场豪赌的结果从二楼传达到一楼,整个‘百利赌坊’都沸腾起来。
到底姜是老的辣,莴瓜脸的博头见此情形,知道正是扩大‘百利赌坊’知名度的大好时机,于是立即跳上赌桌,大声宣布对于这场豪赌,‘百利赌坊’不收一分钱的场费和抽头。
别看他这一场少收了百十多两银子,可只要消息一经传出,就会给‘百利赌坊’带来更多赌资巨大的豪赌,到时场费和抽头只会十倍百倍的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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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从容回到‘寅畏堂’已是后半夜了。虽然万籁俱静、夜深人寂,他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他斜躺在床上,手里捏着四张五百两的银票,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看着银票发呆。
‘百利赌坊’的那场豪赌,他一把赢了三千两,除去还给王三宝的五百两,和之前拿出来的路费五百两,正好是两千两。
他睡不着,因为人虽回来了,心却还在赌场。
让他睡不着的,不是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银子虽然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并不足以令桓家未来的继承人方寸大乱。
让他心乱的,是输给他两千两银子的那个人。
实际上,桓从容有个想法。他有点儿怀疑,方天顾的最后一把是出了千的,是故意输给他的。
他没把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想来告诉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因为太荒唐了。这世上只有出千为赢钱的,谁听说过出千为输钱的?
手里的两千两银票,是桓从容赢了那场豪赌的证据。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但赢了,而且是大赢特赢。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他才是输的那个人。
他想逮到方天顾出千,但没有,方天顾甚至很可能在最后一把,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他的面出了千,而他却像睁眼瞎一样看不出来。
更要命的是,他不但看不出方天顾有没有出千,也完全看不出方天顾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不由自主地想,方天顾喜欢赌钱,这毫无疑问,所以才会在赌场里赢了钱还不肯走。但是,他其实根本不在乎赢钱,这一点,桓从容能准确无误地感受到,所以,他最后输光了走人时,自在痛快的模样,绝不是装腔作势地保持风度,而是发自内心的舒爽畅快。
而且,方天顾对他有好感,这令他非常不自在,也令他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方天顾,他开始想自己。
他桓从容是什么人?桓家的少东家,‘寅畏堂’未来的继承人,向来坚心忍性,果敢勇决,年纪轻轻已能独当一面。他在赌场上是出了名的冷静自控。
冷静自控?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不禁一热。
今天,他不但打破了绝不输光本钱的先例,也打破了绝不赢得超过本钱的传统。可以说,今天的他完全地、彻底地丧失了引以为豪的自持力。
所以,桓从容丧气地觉得,他才是输的那个人。
输得一塌糊涂,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