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人听在耳中,眨了眨眼,明亮的目光把方天顾面上细微的讥讽表情瞧得一清二楚,可非但未显半分不快,反倒扬眉弯眼,露出满足、快慰的微笑,说道:“嗯,你的外貌变了不少,嘴皮子利了许多,不过身手还是一如既往,犹胜当年。”
瞧他明明在笑,方天顾却知道他未必开心。很多时候,谢大人的表情都是难以琢磨的。
当谢大人还是‘小开花’时,笑的时候就并不一定是开心,而皱眉的时候也未必就是烦恼,即使脸上的每一处细微表情,在别人看来都那么实际而传神,却不代表能从中瞧出他的任何切身感受和真实想法。
方天顾想起小时候,他每每和‘小开花’起冲突,起因通常都是比屁大不了多点儿的小事,反正不重要,所以也记不住具体是些什么事了。他吵嘴从来吵不过‘小开花’,就直接开打。那时师娘已经开始教他武功,拳脚上是他的强项,他又有天生个儿高的优势,五岁的娃不输八岁的个头儿,所以长他三岁,但学文不习武的‘小开花’完全占不到便宜,常被他揍得鼻青脸肿。不过,他到底年纪小,加上‘小开花’虽然不习武,但眼睛毒、下手狠,见什么抡什么,只要砸得动的,锅碗瓢盆、菜刀砧板等等,全部往他身上招呼,所以他也会挂彩。
师娘见到这种事,从来不分是非,两个娃放在一起打,拿起扫把劈头盖脸地抽。师娘常说,娃儿小只知道疼,哪懂什么道理和对错,大人说得再多,娃儿看到的也不过是上嘴皮碰下嘴皮,只有真的知道疼了,才会想要听一听道理,分辨一下是非。
每次被师娘教训,‘小开花’通常都是扫把刚落到身上没几下,就哭得稀里哗啦的了,而方天顾皮糙肉厚,不觉得多疼,所以不知道要哭,只会不知所措地发愣。师娘的扫把就会更多地落在方天顾的身上,而且打得也更狠,总要他真疼得哭出声来才肯罢手。次数多了,方天顾也学精了,一看到‘小开花’哭,就跟着哭,否则就怕师娘见到他不哭会打得更凶。
后来,方天顾问过‘小开花’,和自己打架受了伤同样会疼,怎的从来不见他哭?难道被师娘打会更疼,所以才哭得那么惨吗?‘小开花’听得笑开了花,说疼未必就要哭,哭也不一定是因为疼,只是走个过场。其实在挨打前,他早在衣服里面,脊背后面、屁股蛋上的位置,垫了厚厚的纸板,只是打起来啪啪响,根本不觉得疼。
谢大人现在的笑,是不是就如同‘小开花’以前的哭一样呢?
方天顾没再想下去,道:“多谢大人夸奖。功夫再好,不过是些杀人的伎俩。这个世道,杀人最厉害的,第一是权,第二是钱,功夫再好也算不得什么。”
谢大人仰身靠向椅背,哈哈大笑起来,道:“小地瓜,这种时候,我应该把你的那句话送还给你了——牢骚太重防肠断。”
他又笑了,这一次是大笑。方天顾发现他大笑的时候,鼻子会下意识的皱起来,给人一种春暖花开无限美好的感觉。听师娘说,他一出生时就是这样笑的。
‘开花’是谢大人的小名,也是谢大人的娘亲、方天顾的师娘冷夫人亲自给取的。因为出生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也因为一出生不哭反笑,笑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江山无限,春色无边,所以比起谢老爷替儿子取的正儿八经的大名‘谢敬’,冷夫人更喜欢儿子的小名——‘开花’。
有意思的是,可能因为可爱、贴切,仿佛约定俗成一般,所有关联上小孩子的称谓,都极容易被不自觉的,在前面冠以一个‘小’字,那么‘开花’就顺天应人地变成了‘小开花’。况且,虽然孩子会长大,可对于一个娘亲而言,孩子年纪再大再老,在娘亲面前也永远是‘小’的,就好像冷夫人,从小到大呼唤谢大人,也总是‘小开花小开花’的叫。
‘小开花’的笑容向来极具感染力,本该让人如沐春风,可在此时的方天顾眼中却不尽然。他看到了笑容背后的虚伪和挑衅,于是不耐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但满腹怨气地说出来,难□□于幼稚。”谢敬收了笑,叹了声道。
“如果这是幼稚,我宁可永远不成熟。”方天顾坚决摇头道:“我知道,和你比起来,我不是个聪明人。”
谢敬喟然太息道:“小地瓜,你不是不聪明,而是还天真。”
方天顾听得好笑,便不屑地笑了一声,道:“我真没想到,有一天别人会用这个词来形容我。”
谢敬站起身,绕过面前的桌子,款款走到方天顾近前,稍微扬起头,以便更清楚的看他的脸:“呵呵,别人?”
他的表情恬淡,神色平淡,显现出没有情绪,也不觉激动的样子,但不知不觉中拔高的嗓音,还是透露了内心的沸腾:“小地瓜,我不是‘别人’,我是‘小开花’,我太了解你了。至于那些别人,他们全都看不懂你的心。
你知道吗?当年你和我连招呼都没打,莫名奇妙销声匿迹了,江湖上传言你解散了‘正义盟’,我紧张得不得了,以为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担心你被哪个江湖仇家抓走,怀疑你被得罪过的奸人所害,亦或‘正义盟’发生内讧,有成员阴谋夺权,针对你搞内部斗争,囚禁、迫害你?我差点儿就着手给他们安上造反的由头,以便清洗‘正义盟’,直到确定真的是你自己出来,不但宣布了金盆洗手,而且公开解散了‘正义盟’。
我派人找了你很长一段时间,可惜徒劳无功,偶有消息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难有所获。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你是为了要远离我,以及所有我让你去做的事,才断决一切,一走了之的。你要龙投大海,虎奔高山,从此自由自在,我找得越紧,你只会躲得越远,便罢休了。想想也是,以你的本事,要躲起来,谁能找得到?就和小时候玩捉迷藏一样,虽然我比你大,但哪一次不是你找我,易如探囊取物,我寻你难似海底捞针,没有你主动跑出来找我,我怕是找到天黑也寻你不见。”
“你知道就好。”方天顾很冷淡地点点头道:“我原以为这辈子互不相见,才对你我都好。”
尽管二人的对话,在屋外的桓从容听来半半拉拉、一鳞半爪,无法涵盖方天顾的过去,但也大致了解到方寸山之所以变成为方天顾,是因为要脱离这个谢大人。既然小方不想和谢大人再有瓜葛,不想去做谢大人让他去做的事,可见之前是大有瓜葛,并且为他做过很多事的。
他在心里替方天顾一声叹:唉,发小又怎样?江湖之远,庙堂之高,江湖人和当官的终归尿不到一个壶里。
当官的都是些读书人,而且还是读书人中的翘楚。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江湖人绝大多数是武人,所求不过吃饱喝足行侠仗义自由自在。
桓从容上过私塾,读过不少书,除了标配的四书五经,还看过很多文章,先秦到宋元、儒教及诸子都有涉猎,但因为没有考学的打算,不曾精钻八股,因而算不得真正的读书人,况且比起一肚子没用的经史子集,他更喜欢实用的家传武艺,所以他把自己归为江湖人。到如今,他还记得当年私塾的学堂里,两边立柱上的对联——‘立修齐志,读圣贤书’,以及后墙上用楷书写着的朱子家训,他可以倒背如流。
在桓从容的印象里,读书人基本上都瞧不起江湖人,尤其当年教他的那个私塾先生。
先生是个严厉苛刻的老学究。他所定义的江湖人,是好吃懒做、好逸恶劳,统是吃不了读书的苦的,才跑去混了江湖。在他看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读书人是因为大家都吃过读书的苦,所以会惺惺相惜,而江湖人吃不了读书的苦,是以便打打杀杀。
对此,桓从容有不同的看法:读书人和江湖人各有各的苦。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是吃苦,江湖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不是吃苦了吗?读书人因为都吃过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所以惺惺相吸,江湖人难道就不能因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为朋友两肋插刀吗?也有不少读书人,说话只会咬文嚼字、做事专门挑肥拣瘦,却偏偏眼高于顶,自视过人,桓从容作为一个江湖人,反过来最看不起这样的读书人。
毫无疑问,谢大人肯定不是这样的读书人,他的言行举止不骄不躁、不卑不亢,行事作派稳稳静静、游刃有余,真要是官儿,也应该是那种能成大事的官儿。但因为小方的关系,桓从容内心对他并无太多好感。
桓从容想罢,又把注意力放在细听屋里人的对话上。
屋里是谢大人温文尔雅的声音,“我不这么觉得。我们不是早约定好,一个文,一个武,一个庙堂,一个江湖,携起手让这个世道充满正义,做些为国为民的大事吗?”
“为国为民的大事?!去他妈的大事!”方天顾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忍不住紧握成拳头,竭力压抑着心头的怒火。这怒火,他压了有五年之久,原本准备一直压下去,压到死的那天。他冷冷瞥向谢敬,道:“你知不知道你所谓为国为民的大事,让我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哦,你说的是五年前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涝中,我让你炸毁咸保圩大坝的那件事吧。我记得那是我们办的最后一件事。”谢敬回视他的目光,看不出丝毫畏缩,也不见半点疑惑,神情冷静如初:“我说不知道你会相信吗?”
方天顾怒极反笑,唇角带起几分狰狞,眼神中尽是凌厉的愤意:“你说不知道,你自己信吗?季家庄被淹死了多少人?”
普通人被这样的视线盯着,免不了要胆战心惊,可谢敬却没有一点儿动摇,面色如平湖之镜,缓声道:“你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我其实真的不知道具体细节。但第一,我根本不在乎。第二,我估算过最多可能淹死多少人。季家庄统共十五户,人口最多的一家有八口人,所以全庄不超过一百二十口。泄洪到季家庄,才能保全其他四座城镇共计八十余万人。一百二十口和八十余万人,这个选择题对我而言很简单,权衡利弊就足够了。如果不炸大坝,不淹掉季家庄,会死更多人,你想过吗?”
谢敬说话时淡定的表情、平和的语气,使得方天顾忽觉一阵不寒而栗。他想起一位曾从悬崖绝壁上救下过谢敬的采药老头,对谢敬本人说过的话:‘年纪轻轻的,就这么不要命,以后肯定能杀人。’谢敬问老头为什么这么说,老对的回答是:‘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哪里会在乎别人的命呢?’
那次,是私塾放课后,谢敬领着书僮方天顾,和一班同学偷摸进去山里玩耍,等大家把折树枝、拔稻草、掏鸟窝、抓虫豸、捅蚂蚁洞等全玩过一遍后,来到一处险峻的悬崖,发现下面几丈处,青灰色的石壁上,竟然盛开着一簇白得发亮的太行花。
漂亮又稀罕的东西,年轻人谁不想要呢?同学们全围在悬崖边上不舍得走,可光是往下瞧看,就感觉头晕目眩、手软脚酸了,是以没人敢下去试一试,所括孔武有力的方天顾。只有谢敬铁了心,一定要把那簇太行花搞到手。他本身没有武功,手脚力气也一般,可胆子却奇大。
这一点,他和他老爹谢开谢老爷简直走了两个极端。谢老爷十分有才,但胆子极小,总说官场如战场,说什么也不愿出仕。除了读书,他对其他任何事都不感兴趣,身体不好的时候,就边喝药边读书,身体好些了,就边给儿子的学习开小灶边读书。好在他的物质需求不高,靠着祖上的荫庇和冷夫人的嫁妆,尽管什么都不做,也得偿所望地渡过了战战兢兢、躲躲藏藏,勉强算得随心所欲的一生。
有的人,简单生活容易,赚到简单生活的银钱很难;有的人,赚到银钱容易,却没法甘心简单生活。谢老爷则运气极佳,完美自洽。
除了读书方面,谢敬和谢老爷完全不同,他一定要得到绝壁上的太行花。悬崖上光秃秃,连一棵可以拿来作为固定的大树都没有,但谢敬不在乎,拉着方天顾满山跑,找藤条编长绳,绳不够长,他就把同学们的裤带全借来,让他们提着裤子等着,几条裤带并一根,打着结连在长绳上就够用了。他让方天顾在上面扎好马步,长绳的一头系在方天顾的腰上,另一头系在他自己的腰上,然后就徒手爬下绝壁去摘那簇太行花。
花最终是采到了,但藤条、裤带结成的绳子实在不牢固,在他没爬上来前就断了,要不是遇上那个同在绝壁上采仙子草的采药老头,谢敬怕就摔死了。
方天顾记得,他死里逃生上来时的表情,就和现在一样淡定,对救他的人表示感谢时,语气也和此刻一样平静,在上面扎着马步的方天顾倒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急着让我带人连夜去炸毁大坝时,为什么骗我说下游的季家庄早就搬空了,已是废村一座?”方天顾的表情从愤怒转变为痛苦。
因为堤坝毁损,洪水泛滥,季家庄淹死七十三口,找不到尸首算作失踪的十六口,侥幸活下来的寥寥无几。也因为事故责任重大,所属地的官员从下往上,被追责的、被革职的不下十余人。
“因为来不及了。我若不骗你,你做不来。为了舍小保大,只能出此下策。”谢敬垂下眼帘道:“不然自有下属的河道总管派人去炸毁大坝,哪里需要我私下动用你们‘正义盟’的力量。”
他没有说的是,如果提前通知所属地的河道官员,对方只会上奏抗辩,根本不会容他实施毁坝泄洪。
“算了吧,你实在是太聪明了,我永远没法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方天顾失望地摇头。想到那些被追责、革职的官员,他很怀疑谢敬此举不是舍小保大,而是顺道排除异己。
但五年了,终究只能是怀疑,没有答案,否则他真能一剑杀了他。
外面的桓从容快要听不下去了。小方被他那个当官的发小给坑了,借他的手害死了好多无辜的老百姓。他替方天顾心疼得狠命吸了吸鼻子,不想涌入鼻腔的是混合着土腥的潮湿味,差点儿激得他打起喷嚏来,只好转头再去看雨。雨太大了,大到极致的雨都不像雨了,往上看是万箭穿心,往下看是破碎一地。
“小地瓜,你终究是不信任我啊。不过,他人之疑目皆莹莹之火,只会照亮我脚下这条为国为民行事的路。”谢敬仰头皱眉,望着屋顶天花,长长地叹息一声,道:“不入仕者视我,不过井底蛙看天上月。真正为官行事了,才理解什么是一粒浮游望青天。”
桓从容在外面听得鼻子都快气歪了:他竟自诩‘青天’?哪有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方天顾像从来不认识他一般看他,道:“谢大人,那么多条人命,你晚上睡得着吗?”
方天顾自那之后便患上了失眠症。
“为什么睡不着?我有做错什么事吗?我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谢敬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负,“当然,行大事不拘小节,想获得重大成就,不可能没有牺牲,”话到这里,他迈前半步,一字一顿着重道:“小地瓜,但我没有牺牲你。”
方天顾感觉心在往下坠。
“你现在只是还没有想通。我一直相信,只要你没死,等想通了,就一定会回来,继续和我一起携手行事。看,你不就来找我了吗?我知道,你还没有想通,但没关系,我可以试着说服你。这就叫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自有命中定。”
方天顾的心好似坠到脚底,同时一股寒气窜上丹田:“小开花,知道我为什么说,这辈子互不相见对你我都好吗?”
“为什么?”看他神色不对,谢敬怔了怔道。
“因为我怕……”方天顾面色沉凝,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黑气,眯起眼,咬着牙,逼迫自己不去看谢敬的眼睛。
“你武功高绝,还怕的什么?”谢敬疑道。
“我怕忍不住想杀你。”方天顾的声音喑哑,气息紊乱。
谢敬禁不住往后退了一大步,第一次感到心有点儿发慌,突然开始后悔没把漕帮帮主钟明秀派给他的那两名护卫留在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