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敏行是铁了心要读书的。
母父走得早,还留下了债务,家中只剩下姥姥同她相依为命。
于是宋敏行中断了学业,早早出来打工,学了一门手艺,好歹不愁生计。
然而,没有继续读书,一直是宋敏行心中的遗憾。
这两年,宋敏行进过电子厂,干过工程,兼职过司机和保安,在清偿完家中债务后,她终于可以开始考虑读书的事。
工地包吃包住,方便将生活成本压缩到最低。
她一个女人,也不像男工友那样需要花大笔的钱在穿衣打扮上。
每个月工资一到账,宋敏行就去银行把钱取出来,只留下一笔应急备用金,余下的全部存入她的梦想存折。
这张存折上的数字每增加一分,便代表她距离梦想更进一步。
宋敏行一直坚定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
无论分岔口的小径看起来多么诱人,她也不会改变方向。
所以,那份生活助理的工作合同,最终只是夹在数学课本中,起到了书签的作用。
比起伺候出身豪门的娇贵小少爷,她还是更擅长和水泥打交道。
一心搅拌水泥的宋敏行,就这样在忙碌的午后,迎来了她职业生涯以来的第一个学徒。
随行的蒋秘书是这样介绍的:
“宋工,我们沈总想要向您学习……和水泥的技巧。”
蒋秘书说明来意的时候,舌头差点打了结。
男人硬着头皮把话说完,空气都沉默了几分。
宋敏行只觉得大抵是今天这日头实在太烈了一些,她怕是中暑了,以至于生出了幻觉。
但,这皇帝硬要挥金锄头,谁能拦?
火伞高张。
沈甜捋起衬衫袖子,露出来一截腕表,闪着亮光。
站在一旁的宋敏行,眼瞧着这娇贵少爷细嫩的肌肤,叹了一口气,找出来一副崭新的劳保手套。
沈甜今天佩戴的这支百达翡丽,价值四百多万。
宋敏行递来的工地劳保手套,批发价四块钱一副。
但这不妨碍沈甜受宠若惊。
这是他收到的来自她的第一份礼物。
这一回,宋敏行没见到浩浩荡荡的陪同与跟拍团队,只以为这位少爷是临时起意玩票。
她心想这把铁铲到他手里,大概挥不了两下,他便要撂挑子不干了。
蒋秘书和工地管理员立在一旁随时待命,准备第一时间给受累的总裁大人递台阶下。
可谁也没料见,沈甜竟然是认真的。
这个年轻漂亮的男人想来平日里也是健身房常客。
宋敏行不认识沈甜腕上的百达翡丽,却注意到了他小臂流畅且发达的肌肉线条。
看来这位新晋的“学徒”不缺乏锻炼,只缺少经验。
而宋敏行恰好经验丰富。
有了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师傅领进门,沈甜学得认真,很快上手,干得有模有样,铁铲挥得风生水起。
众人惊诧不已。
漂亮矜贵的男人,在烈日下挥汗如雨。
宋敏行在一旁看着,心情有几分复杂。
彼时的宋敏行,尚且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名为信托基金的东西。
她只是单纯地想,如果将来有一天晨星集团破产了,这位也能凭一门手艺吃上饭吧。
至于沈甜本人,在心上人的注视下,自然是干得越发起劲,纵使辛苦也甘之如饴。
——是的,心上人。
烈日。炎夏。一见钟情。
在此之前,沈甜从未想过,他的爱情会在某一个清晨,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那一天,银色的库里南驶过工地。
他坐在车里,不经意间抬头一瞥,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眼看见了她。
人头攒动,喧闹声沸反盈天。
唯独只有她,那么安静沉默,仿佛一个人自成一个小世界。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她而动。
那个没有风的午后,鹤一样的她离群索居,独自坐在浓绿的树荫里,认真翻阅书本。
不远处,静静凝望着她的沈甜,唯愿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品质,投诸于她的身上。
第一次,沈甜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此清晰。
于是他知道,他沦陷了。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们,却只见过这么一双清澈动人的眼眸。
联系到她的成长背景和经历,这份清澈显得愈发弥足珍贵。
沈甜放下铁铲,看向宋敏行。
四目相对,目光交汇。
她的眼眸平静无波,可他却心跳如擂鼓。
宋敏行心中直犯嘀咕,小少爷这是终于玩够了,不想干了?
极有眼色的工地管理员立刻迎了上来,不由分说,接过了沈甜手里沉重的铁铲,扯开嗓子高声道:
“沈总辛苦了!沈总真厉害!”
说时迟,那时快,周围霎时响起一片整齐划一的鼓掌声,惊雷一般,经久不息。
“没想到,我们沈总还有这一手呢!”
热烈的喝彩和恭维声接踵而至。
“您一个男同志,干起活来,竟然一点儿也不比女同志逊色,真厉害。”
“要不怎么说沈总深藏不露呢,堪称男中豪杰!”
“哎呀,我们沈总这一身气质,挥动铁铲搅拌水泥,都像在挥动高尔夫球杆呢!”
——最后这一句,险些让宋敏行破功,笑出声来。
不知不觉间,这方寸之地,竟然里里外外围了一群人,水泄不通。
大大小小的领导齐齐到场,想必是接到了沈总大驾光临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急忙赶过来的。
大人物的身边,各式捧场的溜须拍马之辈从不缺席。
沉默寡言的宋敏行不善此道,也从不与之为伍。
但她也知情识趣,顺势后退一步,将更广阔的舞台让给这些专业的“演员”们。
蒋秘书走上前,给沈甜递手帕擦汗。
“不用。”
沈甜淡淡道,视线落到了宋敏行坚实有力的臂膀上。
这是从事体力劳动,实实在在、日积月累锻炼出来的功能性肌肉,整体协调而优美。
和他这种每天泡在健身房里,通过独立训练,喝蛋白粉催出来的装饰性肌肉,可大不相同。
沈甜有些黯然。
他的气质本就偏冷,过盛的美貌更是极具侵略感和攻击性。
先前单独面对宋敏行时的柔和褪去后,如今只剩下了冷意。
原先一个劲儿吹捧沈总,吹得热火朝天的若干领导,见状也渐渐偃旗息鼓,不敢吭声了。
宋敏行并不知道男人百转千回的心思,只觉得沈甜的情绪变化太快,简直比这六月的天变得还快。
轰隆——
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
大抵这六月的天经不起宋敏行心中念叨,立时变了脸。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转眼间阴云密布。
闪电与雷声只是预告,倏忽之间,大雨倾盆而下。
一群大小领导被淋成了落汤鸡,还不忘争先恐后地贡献出自己的伞给沈甜挡雨。
一片手忙脚乱。
退出包围圈的宋敏行,正默默旁观这场闹剧,忽然听见蒋秘书压低的声音:
“宋工,我们能不能……去你的宿舍避避雨?”
…………
工地。
集装箱打造的单人宿舍。
尽管宿舍条件简陋,但宋敏行打扫得十分整洁。因此,作为一个临时避雨点也是可以的。
只是,蒋秘书当时说的是“我们”,末了却没跟进来。
进门的只有宋敏行和沈甜。
沈甜这些年出入各种场合,鲜少像这样拘谨。
宋敏行不做他想,只以为这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如此拘谨,是因为从未踏足过这么贫穷简陋的地方。
“只有凉白开,可以吗?”
“可以的,谢谢。”
宋敏行日子过得糙,刷牙喝水同一只塑料杯。但总不能用这只杯子招待客人。
她去隔壁找小张借了一只一次性纸杯。
回来时,一进门,只见闪闪发光的美人端坐在屋内,照得整间屋子都亮堂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