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起来,这两个月古尔萨司连见杨衍的次数都显著减少。
这是因为古尔萨司认为杨衍做的事妥当,因而没有多问,还是因为他正在应付其他四大巴都?
“如你所言,这是萨神的旨意。”古尔萨司开口回答他的疑问,“无论你怀揣着什么目的而来,你最后都会辅佐神子成为他的左臂右膀。”
“我不明白,请萨司为我解惑。”
“你正在为你爹报仇。”
李景风心中一跳,“古尔萨司,请您原谅我的愚昧。我听不懂您话中的意思。”
“关于你父亲在奈布巴的片鳞半爪,无须多言,我们从你父亲从圣路回到崆峒的故事开始说起。”
“他是个正常人,有着跟人一样的私心,他知道回到崆峒,依然会受仇名状牵制,你知道他什么会当死间?因为他杀了齐子豪,齐子概的大哥,为了让齐子慷当上掌门,他背负恶名,得罪了所有铁剑银卫。为了能跟你母亲一起生活,他选择偷偷带着你的母亲回到青城,而青城的掌门夫人,原来是你父母的故交。”
“三爷说过这件事。”李景风道,“他只是选择躲避,难道想跟自已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是背叛?”
“你应该知道你爹是怎样的人,他虽然为所爱的人妥协,但会这样轻易动摇跟放弃本心的人,那也不值得我信任,也不值得齐家兄弟信任。”
李景风忽地一颗心被吊了起来。
“接下来的话,你要仔细听。”古尔萨司扬起罕见的笑容,“害死你爹的人,是九大家……”
“青城掌门沈庸辞。”
二哥的父亲?李景风脑袋嗡的一声,指责说谎的言词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但他立刻宁定,他必须装作对九大家早已死心的模样。
“古尔萨司……”但他话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已错了,心头俱震下,他无法把话说得清楚,但他立刻就想到要如何掩饰,“九大家不止是我的仇人,还是我父亲的仇人?但我祈求您能将这故事……说得更清楚点。”
“他一直企图将密道的消息送给楚夫人,但最后却被沈庸辞拦阻,不能怪他,普通人不会有机会见到青城的掌门,就像寻常百姓也没办法靠近我的身边。”
“但那封信被沈庸辞截走,任何男人都会截走别的男人给自已妻子的私信。”古尔萨司接着说道,“他用这封信跟我们合作,让我们帮他当上青城世子,他告知老眼,你爹正逃往崆峒。”
要冷静,李景风脑袋嗡嗡作响,这很可能是古尔萨司的谎言。
“昆仑宫爆炸时,他是唯一不在宫里的人。”古尔萨司说道,“这不是巧合,是他让老眼派人假扮夜榜,想让彭小丐顶罪,但他没料到彭小丐会救九大家掌门。”
“彭小丐是因为沈庸辞才死,是他把彭小丐引来昆仑宫。害死彭老丐一家满门的,不止华山、丐帮、点苍,还包括青城。”
所以……沈庸辞没有疯病,他在青城时见过沈庸辞,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离开青城时,他听说沈庸辞死了……
二哥在隐瞒这件事?这就是他夺权的原因?那沈庸辞是怎么死的?二哥早就知道这些事?那小妹……也知道。
他们还是主持正义了,李景风在找寻理由,他们没办法跟我说这件事,他们开不了口,如果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在想什么,我的孩子。”
“九大家的腐朽超乎我想象。”李景风咬着牙把话说出,竭力不让牙关嗑出声响,她甚至看不清楚古尔萨司的长相,他觉得自已的血在沸腾,但心却很冷。
要相信大哥二哥,也要相信小妹,就像相信杨衍一样,他们都是好人,沈庸辞的错不能怪到沈家兄妹跟大哥身上,正如杨衍的愤怒不能怪他的冲动。
“我的故事还没说完,你能保持冷静吗?”古尔萨司问。
“我对九大家愤怒,但我会冷静。”李景风说道,“我更坚信萨神的光应当照入三龙关。”
“杨家、彭家,那只是九大家表面上的尘埃,为了当上掌门而私通萨教杀害忠良,这是桌面下的脏污,但如果这样就让你愤怒。那么,你对九大家看不见的堕落与腐败知之甚微。”
不能质疑古尔萨司,李景风心想,他必须表现出自已对九大家的痛恨,无论古尔萨司说什么,都必须表现相信而不是质疑,这样才能取信古尔萨司。
“你的父亲不笨,虽然他看起来正直善良,但心思缜密,在最后关头,为了对崆峒尽忠,他还做了什么?难道他没想过这封信送不到楚夫人手上。在被召回前,他势必要经过崆峒才能抵达圣路。”
“是!”
“因为背着杀害齐子豪的罪名,他为了你娘已经藏身青城数年,没有向崆峒回报圣路的事,这也是保护你娘的安全,抵达崆峒时,他又再次作手,他想向崆峒密告,无论是他自已,又或者送给楚夫人的信,只要其中一样成功,他都能顺利将圣路的消息传出。所以他私下联络了一个自已信得过的人。”
“谁……”
“他的同门师兄弟,朱指瑕——”古尔萨司用温和,却不可质疑的语气,“亲手杀了你爹的人,就是现在的崆峒掌门朱指瑕。”
“不可能!”李景风脱口而出的时候,才发现自已早已被古尔萨司剥光看透,“崆峒没理由勾结萨教。”
“他没有勾结萨教,他只是隐瞒事实。”古尔萨司静静说着,“老眼,你爹的挚友没有来得及追上你爹,那时齐子概不在崆峒,你爹找到朱指瑕,告诉他密道的事,作为死间,他成功完成任务,一个最伟大的任务,让我数十余年的筹划完全落空,胎死腹中,如果他成功了,神子与你,都不会站在这里。”
“但是朱指瑕不想让密道的事被揭穿,他不希望九大家知道萨教有密道,他一直希望世人忘记萨教,为了让崆峒能得到自由,他还下令禁掉陇舆山记这本书。”
没有比这更大的冲击,李景风恍惚着,如果说沈家兄妹是情有可原……那朱爷……二爷知道这件事吗?三爷呢?不,三爷不可能知道,三爷知道了一定不会答应,也不会跟着自已去找圣路,不,为什么自已要这样想,是相信了吗?古尔萨司会说谎,这是谎言!为了加深自已对九大家的仇恨,大哥说过,古尔萨司的心计很可怕。
“他们约在陇南某个村庄见面,朱指瑕得知消息后,没有让你爹重回铁剑银卫,更没让你爹回到青城安享晚年,他杀了你爹,在你爹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老眼到的时候,你爹已经死了。而圣路的秘密,因为这样多保存了二十余年,崆峒一直知道圣路,但他们忽视。”
“如果你以为这样就是九大家的脏污,那还是所知甚少。”
“那个村子叫戚风村。”
李景风倒抽一口凉气,戚风村……戚风村……生死夜、酬恩日的戚风村,饶刀把子背的罪名。
“老眼追上时,你爹已经死在戚风村,成为无名尸,但那时老眼不知道是谁下的手,直到几年后,戚风村有个孩子长大,进了铁剑银卫……”
“他愚蠢地认出了朱指瑕,知道朱爷来过戚风村,他还记得村里的无名尸,老眼直到这时候,才知道是谁杀了你爹。”
“这是个把柄,但老眼慢了一步,朱指瑕收买夜榜,将戚风村屠尽,因为他们见过你爹的脸,知道你爹来过,知道朱指瑕来过,戚风村就是这样被屠。”
“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指认朱指瑕,老眼也办不到,屠灭戚风村的罪名,就这么落在陇南一群马匪身上。”
“而我们,对九大家的脏污仍然知之甚微,因为我们所能知道的只是我们所知,而我们无知的部分,只会更多。”
李景风的惊骇无以复加,是朱爷?真是朱爷?他现在没法判断,他放弃思考,先让脑袋放空,只听……无论古尔萨司说什么,只要听就好,不要去思考。
“我有坚定的信仰,但我并不迷信。”古尔萨司继续说着,“但当我知道发现圣路的人是你,你代替你爹为崆峒揭发圣路,当我知道你三番两次救了神子,为他铺垫历练过后回归萨族的道路时,当我知道,你在昆仑宫上仇发九大家,而又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为九大家鞠躬尽瘁,为主持正义而受罪,冒着生命危险建立伟大功勋的人,就因为前后两个九大家掌门的私心,无声无息死去,而他的儿子,同样受到九大家通缉,然后又出现在我面前,这就是萨神的安排。”
“萨神要你协助神子。”
“你已经为九大家找到圣路,属于你爹的那份忠诚,你已经归还了。”
“现在你需要问的是,你爹亏欠萨教的忠诚,对于我,对于老眼该如何归还,还有,无论你是真心或者假意来到这,最重要的一件事。”
“九大家值得你拯救吗?”
※
“景风,你怎么一整天都在晃神。”杨衍埋怨道,“我们三个好几天才能碰一次面,你这样很没意思。”
“我没事……只是想事情。”
“我听说你今天见了古尔萨司?他刁难你,还是试探你?”杨衍问道,“是不是他跟你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
“我问了他关于我爹的事,他如实以告。”没什么隐瞒的必要,杨衍去问古尔萨司,古尔萨司一样会说。
“你爹怎么了?”杨衍追问。
“我今天不想提。”李景风瞥了眼坐在身旁的明不详,那双空洞的眼神正看着自已,如果杨衍知道了父亲的事,只会让他对九大家的仇恨更深。
难道不该恨吗?李景风刚浮起这念头,立刻又压抑下去,古尔萨司很可能说谎,自已不能相信他。
“已经有第一批流民来投靠了。”杨衍说道,“汪其乐现在一定在跳脚。”
李景风随口应了一声嗯,杨衍又接着说道:“景风,之后流民那里要你处理了,你可以找波图或孔萧主祭帮忙。”
“比起流兵营,阿突列巴都是不是更重要。”明不详道,“六个月的时间到了,他们应该已经进兵,他们很快就会发动进攻。”
杨衍脸色一沉,他现在的模样,根本没法去见达珂,甚至也拖不下去。
“最近古尔萨司很少向你请安。”明不详问道,“你知道原因吗?”
“或许他觉得我什么事都办得很妥当,所以不需要问我。”杨衍也陷入沉思,“更可能的是他正忙着应付阿突列巴都,明兄弟,你还有没有别的办法阻止他们开战?”
明不详摇头:“如果你能现身,或许还能说服达珂,但你现在的模样……”
“达珂能活吗?”杨衍说道,“她救过我,我希望她能活着。”
“古尔萨司不会让她活命,而我判断这场战争达珂很难获胜,古尔萨司准备的远比他们更充分。”
杨衍忧虑道:“我明天再去见一次古尔萨司。”
※
命运可信吗?
几乎所有信仰,都会说命运掌握在自已手上,但也几乎所有信仰,都会告诉你冥冥中自有天意,对于佛教,那叫因果,对于道教,那叫天命,对于萨教,那是萨神的照看。
当李慕海的孩子站在自已面前,而神子极力保护他的时候,古尔萨司相信了萨神在照看这一切。
当自已来到垂暮之年,不得已用一场折损巨大,且异常冒险的爆炸,引起九大家动荡来震慑其他巴都时,娜蒂亚带来了神子。
这是假的神子,但可以利用。
古尔萨司坐在床上,天已经亮了,他比习惯的时间早醒了一刻钟,于是闭目沉思着。
假的神子,可以利用,这是他最早的想法,但在错误之后,他终于意识到,杨衍是真正的神子,他的反扑是萨神对自已质疑的小小惩戒。
他将誓火神卷交给神子,而神子也正如他所期望,难以想象,他竟然能忍受这样的刻骨之痛,要不是第三关的剧烈反噬,古尔萨司甚至想自已试试这神功真如传闻中那般煎熬。
用一封信让达珂退兵,赎罪之路,流兵营,他的举措越来越有模样。现在神子缺乏的,是稳固的基础跟可以相信的人,而就在这时,李慕海的孩子来了。
是的,一切都是萨神的旨意,命运就是这样,你无法解释,但他终究发生了。
古尔萨司张开眼睛,侍卫为他送来袍子与水盆,他起身洗漱更衣。
奈布巴都内是神子的考验,奈布巴都外是自已要为神子清扫的道路,达珂……如果她能多忍耐几个月,或许就能见到神子功成,成为神子的助力。
这也是命运,神子给了他六个月时间,但终究来不及。
“古尔萨司,神子要见您。”波图走入圣司殿,左手抚心,恭敬说道。
“请神子稍候。”他戴上帽子,确定了自已的仪容端正。
“古尔萨司参见神子。”他左手抚心,恭敬行礼,“愿萨神之光引领我们战无不胜。”
“愿父神赐予你智慧,起身,古尔萨司。”杨衍说道,“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达珂?”
“我希望你不要杀他。”杨衍道,“这是命令,他会是我的左右手。”
果然是这个理由,神子的要求素来无理,但又强势。
“我尽……”一股剧烈的头痛传来,又来了,这两个月他时常犯头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御医要他多休养,因此也很少与神子见面,他的健康关乎巴都的安定,因此消息没有传出去,除了波图无人知道。
他伸出手,想扶额,但动也不动。
神子用莫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已:“古尔萨司,你怎么了?”
“我……”他的手不听指挥,抬不起来。
“古尔萨司?”他听到神子惊呼,才发现自已根本看不清神子的脸。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
“波图!快叫御医!”
不能!不能让消息传出去,他运起断断续续的真气,试图让接通经脉,然后用尽力气,虚弱地喊出这句话。
“波图!保持静默。”
这就是命运?倒下前,古尔萨司想着。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