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得功的分析,确实符合正常情况下,清军要做的反应。
可朱由检却不这么觉得。
一个明明占据绝对优势,却非要打进中原腹地,图谋更多的人,真的会这么心甘情愿的撤回到关外吗?
郑成功的威胁是大,但那是出于政治层面,是想用辽东的基本盘逼清军回去。
但还不至于产生什么毁灭性的后果。
最起码在镶蓝旗回去之后,郑成功没有可能打下盛京。
多尔衮和多铎手里的是八旗精锐,加一起尚有近九万人。
如果按照朱由检的推测,多尔衮很有可能会临走之前多捞点好处,来弥补因为自己的决策,让八旗折损两旗的损失。
所以现在不光是要如何拦下多尔衮,还要考虑如何防备多尔衮狗急跳墙。
将心中想法告知黄得功。
后者闻言心头大震,连忙叉手道,“陛下英明神武,臣所不能及也!”
“其实臣和英国公王总兵等也私下简略商议过,也是觉得多尔衮老贼可能会主动出击。”
“因此臣以为,可以调王总兵率五军营蓟州部驻防古北口,戚总兵领戚家军扼守张家口,襄城伯带神机营在密云卫布设炮阵,防往山海关方向.”
黄得功略作迟疑,从怀中取出羊皮地图铺展在朱由检眼前,“据塘报,多尔衮前军距京师太近了,不过三四日路程。”
“若是不放出山海关,恐多尔衮老贼大举攻京。”
哪怕经历过一场大胜,而黄得功的思想还是没有转变过来,依旧想着把建奴从关内逼走就好了,不能硬碰硬。
朱由检摇摇头,“郑成功既取旅顺,建奴归路必走山海关,无论放与不放。”
而后又疑问道,“那张世泽的骑兵和李过的部队呢?”
“回陛下,臣拟派金主事率三千营一万铁骑进驻遵化,此地距山海关有百里,进可攻退可守。”
黄得功在遵化位置用手指点了点,“臣拟调英国公率剩余铁骑及察哈尔轻骑两万进驻玉田,李过部三万沿滦河布防,待建奴主力过永平府时”
“小家子气!”朱由检突然训斥一声。
黄得功表情悻悻,弱弱的说道,“陛下,李过终究是闯逆,不得不防……”
“防什么!?”朱由检眼神一冷,“没有李过,你黄得功早就挂在飞狐岭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需求,我们要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朕曾经听过一句大贤的话,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李自成纵使是闯逆,在家国大义面前,却从没做出过错事,不比刘良佐之辈好!?”
黄得功一怔,瞳孔大震,口中不断呢喃“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一切……力量……”
在这个还是封建社会的时代,这种言论的杀伤力太强也太难理解了。
如果是普通人说这话倒没什么问题,黄得功一刀给他砍了就是,可这种话是朱由检说的。
黄得功只能硬着头皮,猜测话语内的意思,试图弄清楚朱由检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者再次摇摇头,“等你什么时候能明白这句话,那时朕就可以放心的将所有大军都交给你了。”
说罢,朱由检起身,径直走到舆图前,屈指敲在永平府标记处,将话题引导回来。
“根据倪元璐密奏来看,天津卫粮仓已经全数搬空,而多尔衮必已断粮,他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速战,要么速走。”
“多铎部也是同理,人一旦饿急了,什么都敢做,八旗军也是人,不易逼之过急。”
“就按虎山说的,放出山海关!”
“传旨周王即刻封锁保定至河间漕运,命史可法放开黄河,让多铎北上,而后以山东兵自德州尾随多铎北上,王二虎部回蓟州,张世泽部出喜峰口,绕道喀喇沁,昼伏夜出至广宁前卫,李过部驻守玉田,余下各部就按照虎山的计划即可。”
“朕要建奴战马无草可食,士卒无粟可炊,无城可攻,只能从山海关撤回关外!”
黄得功眼底精光乍现,“陛下是要逼建奴速撤,而后合围山海关外!?可我军新胜之师尚未休整,一旦建奴有援军”
“正因新胜,士气可用。”
朱由检转身时披风扬起,惊得案上烛火摇曳。
“传谕诸将:五军营主力移驻三河县,玄甲骑分作十队轮番袭扰,神机营半数火器调往丰润,着李国祯亲自督造壕沟,英国公麾下蒙古轻骑全数调归三千营,今夜便出喜峰口。”
“待多尔衮出了山海关后,朕要看到十万大军合围之势。“
“臣这就去安排!”黄得功起身告退。
待黄得功领命离去,朱由检独坐中厅闭目养神。
时至暮时。
八百御林军的金甲在烛光照耀下,将总兵府映得通明。
前庭已支起九丈长的黄绸帷帐。
八十一盏宫灯沿着青砖甬道次第排开。
御膳监掌印亲自领着三百厨役往来穿梭,烤全羊的油脂滴在松木炭上滋滋作响,混着马奶酒的酸香在夜风中散开。
“土默特部,献海东青一对……”
“敖汉部,献辽东虎皮三张……”
司礼监尖细的唱名声里,四十余蒙古首领踩着猩红毡毯鱼贯而入。
阿布奈走在最前,镶金边的翻毛大氅扫过青砖,腰间那柄鎏金匕首正是张世泽所赠,刀鞘上“忠.诚”二字在灯火下格外刺眼。
朱由检高坐蟠龙椅,一身金甲衬的他神武不凡。
“外番小王参见大明大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面无表情点点头,让众人落座。
冷眼看着诸王按部落强弱分坐两侧,左首土默特台吉正偷眼打量鎏银餐具,右末座的喀喇沁小酋长盯着烤羊直咽口水,唯有阿布奈挺直腰杆坐在御案左下首,面前玉碟已堆满御赐的奶酥。
见差不多了,朱由检才悠悠开口。
“诸卿知道,喜峰口对我大明和蒙古诸部都有什么渊源吗?”
这句话把神经紧绷的众人给问懵了。
他们都是蒙古部族的首领,识字不假,可研习汉学的习俗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没了。
对于什么典故渊源更是一概不知。
朱由检也不意外,开口道,“那朕就给诸卿讲解一二吧。”
“自洪武年间,朕之先祖在此设立开平五卫,纳哈出二十万部众归降。”
“追至前人,盛唐之时,卫国公李靖由此出兵,一扫突厥,设安北都护府,瀚海都护府。”
“追至汉时,又有护乌桓校尉,乃至古周,仍有燕赵二国在此开垦耕作。”
“漠南一地,自古以来便是我中原大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说到这,朱由检话音陡然转厉,“如今倒要请教诸卿,何时起,中原疆土成了尔等逐水草而居的牧场!?”
敖汉部台吉抖若筛糠,酒液顺着花白胡须滴在绣蟒袍上。
阿布奈却突然离席跪倒,“陛下明鉴!自达延汗分封六万户,草原便再无共主,建奴以利相诱,实乃趁我蒙古诸部离散之际行鸠占鹊巢之事!”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半截断箭,“此乃代善逼我部缴纳的税契,每百户需献壮丁五人,战马二十匹,否则便纵兵屠戮妇孺!”
“若非王师庇佑,我察哈尔部恐遭大难也!”
窃窃私语声在席间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