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是大衍城有头有脸的大家族。
三代为官,到沈归元这一代虽没落许多,但树大根深,想彻底扳倒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如今沈归元被道清仙宗收为弟子,这性质就大不一样了。
再者城主见风使舵,主动请缨,桃李楼纵火案很快就有了眉目。
几个狱吏自府司牢狱而来,一进沈府正堂,就是哐当几个响头。
为首者捧着卷宗,低头奉上。
“仙师,这是近几日所查,请您过目!”
即便初入仙宗,那也得尊称仙师,这是规矩,这是连主座的沈父都没有的待遇。
沈归元接过那卷宗,大致一瞧,就彻底明晰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薄唇微微抖动,再回想起种种,还是觉得做梦一般。
案发当晚有人在外头瞧见桃李楼瞬间熄灭了灯火,接着便是无数符箓将整座楼包围,其内没有任何声响,如同死域。
半个时辰后,那些符箓无风自燃,直至酿成熊熊大火。
两道流光冲天而起,消失不见。
城主谈及此处,猜测是静一观两位道长所为。
他在事后发动了上千个衙役,在废墟中找到了所有遇难凡人,却唯独没有白清茗的尸骨。
此事已上报仙宗,只待派出执事将那静一观一网打尽。
“呵……这城主倒是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沈归元挥手甩落卷宗。
几个小吏瑟缩在一边,不敢动弹。
沈父深叹了一口气,挥手屏退了众人。
几个家仆临走将堂门掩上,屋内便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半晌无言,沈父有些犹豫地开口:“归元啊,此一去,便是一生。你好生修道,家里的事无需过问。你母亲那里,我会去说的。在山门中,要和师兄弟好好相处,不要惹事。如果有心事,一定要多传书信来。”
“爹,这几天苦了你们了。”
相顾无言,本就是父子间的常态。望着这便宜老爹额前的华发,沈归元深深地低下了头。
这几日奔走,几乎断送了沈家的族脉。
先是白家老爷得知了幼女多半死了的消息,当场便撒手西去。
几个早已成家的儿子又悲又怒,直接断绝了与沈家一切往来。
沈白两家,渊源已久。
白家祖上是武将出身,后深陷政治泥潭,被当朝大员所救,后以联姻定下传统。
这大员便是沈家的先祖。
而两家断绝关系,则坐实了沈家有过在先。
先前的告示可是明说了“沈家小子自毁桃李楼,白家幼女和那肚中婴儿惨死火中”。
这沈家行不端坐不正,大衍城的产业也逐渐凋零,这乃是天谴。
城里的多方势力也都不演了,公开竞争这些产业,准备取而代之。
他们称之为顺应大势,毕竟沈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嘛……
一旦师出有名,那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虽然沈家如今有了仙人,那也不是刚进门?
而且这仙人一走,再回首时,这大衍城也早已沧海桑田,他顾得来吗?
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若不是城主颇有几分眼色,对沈家极为照拂,恐怕事态要更为严重。
“我曾经求仙问道,疯魔一般,如果不是爹你拦住了,之后还不知会怎样呢。现在看来,倒不如做那凡夫俗子,妻儿相伴,父母无病无忧。”
沈归元起身走到沈父身边,抚摸着他那布满褶子的手,心头有愧。
沈父摇头,“归元,切莫说些丧气话。当初我看出你有那趋吉避祸之能,虽然心头高兴,但也担心你生性懒散,怕你过早入了仙门,遭不住打击,而触怒了他人。”
说到这,沈父笑了笑,抬起头望向堂门掩上的那道缝隙,一道光束斜射而入。
门外有声音由远及近,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
原先还有些不适应,可临近末,却又释怀。
“这两年多你心性大改,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还以为被人夺舍了呢!记得那时我和左右说你懦弱,难堪大用,看来还是对自己的孩子不够了解呀!只是现在再去了解,有些晚喽。”
沈归元苦笑,“什么趋吉避凶……不要也罢,到头来也只是保我自己性命罢了。”
“老爷,城主来了。”
堂门又被推开了,侍女小心翼翼地瞧着二人。
“让他滚,不见!”沈归元一点也不犹豫。
“可是少爷,他说仙师快要赶来。”
沈归元怔了一瞬,知道时候差不多了。
总是分别最令人难忍,人一旦有了牵挂,亲手斩断的时候往往最痛。
几天前,陆修远为了让沈归元将凡尘俗事交代好,特意给了七天时间,期间也正好将中断的资质选拔给补上。
这几天选拔结果也已经出了,陆修远便传音宗门,派人先将那些有资质的弟子接走。
自己则是撒了个小谎,说是有所感悟,晚些时候回去。
今天便是踏上仙宗的日子,沈归元沉默了一会,跟着侍女朝外走去。
一群乌合之众在沈府外指指点点,城主在稍远的阴凉处恭敬地候着,不时踮着脚朝里张望。
心底也不免嘀咕,这门前声势浩大,放眼望去都是一些短衣粗人,许是来者不善。
但他也不敢乱奉承,现在的处境可谓如履薄冰,任何一步都得小心谨慎。
又怕几位仙师迟来不认得路,只好在原地等候。
又等了一会,大门洞开,城主这才看见沈归元从里走了出来。
他惊喜地朝前小跑过去,却被前面的人群挡住了,刚想大声训斥,就听到沈归元率先发问。
“你们是何人?”
人群先是骚动,随后被一个领头的商贾叫停。
他晃着猪一样的身材,恭敬地朝沈归元行了一礼,缓缓开口:
“拜见仙师,小的在此恭候多时了。这次来是特意祝贺仙师的,恭贺仙师踏上仙途。”
下人们轮流端上数个打开的箱子,其内琳琅满目地装着各色珍宝,晃地远处城主眼都直了。
他猛一拍大腿,目露沉痛之色,还是税收少了!
商贾谄媚笑着,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罪人之身,有什么好祝贺的,都散了吧!”
沈归元颇有些不耐烦,朝外一番眺望,却只见城主缩着身子像条战战兢兢的野狗站在那,不见几位仙师。
“只是一些薄礼。”商贾搓了搓手,腰都快弯到肚皮上。
“其实小人的确为了要事而来,听闻仙师府上近来有产业经营不善,小人想买下您的地契,好为这大衍仙城出一份力。”
“呵,消息倒是打探的挺快,倒是辛苦了你这身材。”沈归元看着一脸尴尬的城主,气笑了。
一瞬间以为这帮蠢货又是他使的绊子。
只是这帮视财如命的商人当真连等都不愿意等啊。
他沈家再是不济,短时间内众多产业也不会匆匆出售。
猛兽将死,余威不散。
这才几天,这狗资本家就找上门来谈收购的事儿了?
“承蒙老爷的厚爱,说起来我与沈家有亲,咱们还是一家人呢。能帮老爷分忧,我自然不会推辞。”
商贾说完,便低眉顺眼地站在原地,一双绿豆小眼睛转个不停。
他不怕沈归元拒绝,年轻人嘛,心高气傲,就算知道自家困难,也会因为面子抹不开,坚决死守底线。
而且这位小仙师马上远离俗事了,天高神仙远,他今天就算强买,日后还能报复不成?
大衍城自有法度,就算是神仙,那也不能随便杀人。
况且,他这次的报价相当高,不怕那沈老爷不心动。
远处的城主侧耳倾听,还真让他听出了点眉目。这才一拍脑袋,明白了到底何事。
“祸事了祸事了,这帮蠢材当真要钱不要命,这位小仙师可是仙宗亲自收的弟子,是万万得罪不得啊!不行,此事本就因我而起,保不住会牵连与我……”
他今天并没有带来侍从,又在太阳底下久站了近两个时辰,以表诚意。
现在早已眼冒金星,险些跌倒。
但这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此时似乎爆发出了惊人的毅力,卖力地朝里挤过去,照面的人一看是城主,无不惊骇,纷纷让开一条窄路。
“该死的东西!你疯啦?!”
他一脚踹翻了那肥胖的商贾,猛扇了他几巴掌,累的气喘如牛。
但不敢耽误,一扭头,就朝沈归元跪下了,磕了三个响的。
“仙师,仙师。实在是对不住。小人在那边站了两个时辰,实在是平日里懒散惯了,一时昏头居然没有发现这帮蠢货是来干什么的!”
沈归元弯腰将他扶起,四目相对,城主陡然一怔,身子哆嗦如筛糠。
那双冻住的眼里不含丝毫人色,仿佛压根没把城主当个人看。
“你真是言重了,大衍城主。一件小事而已。”
沈归元从侍女身上掏出一方手帕,为城主拭去头顶血迹,目光却瞥见了他随身佩戴的古朴长剑。
“几位仙师呢?”
“钟仙师喜动,许是久居仙宗来到下界城里,童趣未消。今早去了坊间赌虫,还未归来。”城主老实道。
这时,那商贾被几个下人扶起,不满地叫道:“您虽贵为城主,难道就能随便伤人了?大衍城自有法度!岂有……”
城主一愣,他还真没想到这狗一样的东西竟敢顶嘴,刚欲喝骂。
哪料沈归元却是锵然拔出自己那佩剑,动作极快,扭头不及,就已经听到一声惨嚎。
再一剑,头颅高高飞起,惊起三尺高的血泉。
而沈归元衣诀如旧,滴血不沾身。
“谁他妈跟你有亲!?猪狗一样的东西!”
一脚踢翻了簌簌冒着血的无头尸,他再回首,目光如刀,仿佛刺入人心。
那帮短衣家仆骇得面无人色,顿时作鸟兽散。
城主呆立在一边,急忙跪下请罪,头磕得咚咚响,这小仙师是真敢杀人啊!那他能不能保命还不是全凭心情。
手中沾血的长剑咣当摔落在地,吓得城主尿了裤子。
沈归元忽然有些恍惚。
上辈子杀只鸡都要犹豫几分,现今一剑斩了那颗猪头,反倒少了许多后怕。
这种心境……究竟是何时潜移默化的呢?
“杀得好!”
一道极为空灵悦耳的声音自天边而来。
沈归元抬头,便见三位仙师驾鹤东来。
那唤作钟秀的小师姐,此刻笑嘻嘻地拍着手,大声叫嚷。
沈归元朝天边遥遥一拜,目光又垂于身边瑟瑟的小侍女。
他这般,应该算是一种叶公好龙了吧?
寻仙寻仙,入了仙门,又徒生惶恐,不忍放下身后之事。
不再犹豫,几步过去,长袍翻飞,沈归元跪倒在沈府门前,磕了两个响头。
“归元此去,山高路远,道阻且长,今生……恐怕再无时日以尽孝道。请爹娘务必,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