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欢糖镇。
祝无哀坐在言盼山上,旁边站着一个背着红蜂桶的男人,埋着头低声呢喃。
“他们奉上心脏,喂食猖獗的欲望。他们对恶鬼俯首称臣,轮番演绎烂俗怪诞的戏码。就让长剑萌芽,于绝望中开花;让鲜血翻涌,于凛冽的现实里沸腾。”
祝无哀听不懂。
“贺大叔,你在说啥呢?”
“没啥。”背蜂桶的男人摇头,提起装满牛粪的黑色袋子,往言盼山下走去。
祝无哀紧随其后。
走到一半,祝无哀好像听见,男人背着的红蜂桶里,发出了一阵阵怪鸣。
像是饱受折磨的人发出的哀嚎,夹杂着千百人的怒骂声、求饶声、痛哭声!
祝无哀瞳孔一震,侧耳仔细聆听,那些恐怖的声音却消失不见了。
“难道是我出现幻觉了?”
祝无哀挠挠头。
一头雾水。
……
隔日,清晨。
欢糖镇下起了蒙蒙细雨。
街头一隅,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蜷缩成一团,窝在香樟树下的长椅上。
微凉的雨点,打湿她的眼睫毛,微微通红的眼眶底下,堆满了黑眼圈。
漂亮的脸蛋细嫩白皙,脖子上系着纯黑色的丝绒绳,长长的紫色长发,宛如丝绸一般散落在肩膀上,纤细的腰上,系着一串镌刻着神秘灵纹的铃铛。
“叮当,叮当~”
雨打铃铛,声声清脆。
祝无哀路过此处,顿了顿,撑着雨伞,来到紫发女孩身边,本想叫醒她,却被她甜甜的睡颜所吸引,一时失了神。
女孩慢慢睁开眼眸,怯生生地看向给她撑伞的死鱼眼少年,随后蹙起眉头,细长的眼睫毛微微地颤抖着。
祝无哀收伞,转身离开。
他知道,淋雨而眠的紫发女孩,一定将他当成不怀好意的坏家伙了。
这不怪女孩。
在大多数镇民眼里,祝无哀就是一个讨人厌的坏孩子。
听酒鬼阿爹说,祝无哀以前还是挺可爱的,可是长着长着,就开始不对劲了。
一对不惹人喜欢的死鱼眼里,死气沉沉的,看不到任何生机,配上一张近乎面瘫的臭脸,加上沉默寡言的脾气,散发出强烈的疏离感和压迫感。
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
其实,祝无哀是一个热心肠,只要碰到看不惯的事情,就会出手帮忙。
邻里邻居们却将祝无哀的好打不平,当成爱惹是生非。明里暗里、七嘴八舌,嚼他的舌根,说他是一个坏孩子。
祝无哀懒得计较人们说什么,也不管别人把他当成什么样的人。
他始终觉得,被人们的嘴巴咀嚼,是所有人都逃不过的命运。
“叮当~”
祝无哀来到欢糖学院门口,买了一份红豆洋芋块,耳边忽然响起一串清脆的铃铛声,一抹漂亮的紫色,再度映入眼帘。
按照欢糖学院的规矩,不穿学院制服,是不能进入学院的。
腰悬铃铛的紫发女孩穿着一袭长裙,傻乎乎地站在学院大门口。
既没有穿制服,也没有带伞。
一张小脸本就白皙,经过雨的洗刷,变成了惹人心怜的苍白。
祝无哀略加思索,脱下制服上衣,扔到紫发女孩身上,潇洒地踏进学院大门。
下一秒,就被门卫大叔扯着耳朵,呲牙咧嘴地进了门卫室。
女孩抬眸。
眼里泛起浅浅的涟漪。
……
祝无哀挨了门卫大叔一顿臭骂,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快上课了。
近段时间,大家伙儿的学习劲很足,教室里头闷头看书的人,一抓一大把。
祝无哀却在埋头看书的孩子们脸上,读出了深深的疲倦和痛苦。
他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
百无聊赖地翻了翻课本,忽然看到窗外的走廊上,四五个男生围住一个娇小玲珑的紫发女孩,正往女孩手里塞东西。
祝无哀走出教室。
领头的男生往女孩手里塞的,是一封贴着玫瑰花瓣的信。
紫发女孩不肯收。
那个男生蛮横地往她手里塞信,低喝道:“江雨眠,你别不识好歹!”
紫发女孩长得很漂亮,追求她没错,但强迫人家收情书就不对了。
祝无哀使劲咳了咳,明知故问道:“你们在干嘛呢?”
“谁啊?!”
围住紫发女孩的男生们扭头,瞧见来的人是祝无哀,神色一震。
祝无哀是个远近闻名的“刺头”,经常跟各种各样的人干架,他们不愿意跟这个臭死鱼眼打交道,也不想惹他。
祝无哀见他们退到一边,拉着紫发女孩,来到走廊尽头的转角楼梯口。
紫发女孩坐在阶梯上,目光空洞,“我是不是该跟你说一声谢谢?”
祝无哀没说话。
女孩眼眶通红,声如蚊呐。
“可我不想说,我不是一个没有礼貌的坏孩子,我只是讨厌显得楚楚可怜的我自己,连同可怜我的人,一同讨厌。”
她的眼眶越变越红,双眼底下的黑眼圈好像又添了几分,问道:“你也觉得我可怜,才会给我解围的吧?”
祝无哀觉得这姑娘既奇怪,又矫情,但想到她那句“讨厌楚楚可怜的自己”,便坐在她身边,对她说:“给你解围,是因为我从小就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紫发女孩没有说话。
祝无哀认真道:“凡事只问己心,行事遵从己心,是我从小养成的生活准则。”
女孩曲起指头,轻轻敲击铃铛,“哪有人可以一直顺从自己的内心行事?身不由己,从来都是生活的铁则。”
祝无哀想了想,摇头道:“不对,生活是生活,我是我,我只做我自己。”
腰悬铃铛的女孩一怔,漂亮的紫瞳,对上祝无哀的死鱼眼。
过了许久,才软软道:
“你……带我逃跑好不好?”
“啥?”
祝无哀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秒,女孩便站起身来跑走了,只留下一连串清脆的铃铛声。
祝无哀一脸疑惑。
他回到教室。
埋头苦读的人更多了……
整间教室,显得死气沉沉的!
祝无哀看着孩子们满脸疲倦,却仍在苦苦支撑的脸庞,那对没有生气的死鱼眼里,再度泛起无人留意的波澜。
……
放学后,祝无哀径直跑向子吟山,准备拔一些野葱回家煮面条吃。
走到一半,瞧见一个穿红衫的老头拿着一壶酒,蜷缩在一堵破败的矮墙下。
这老头叫做夕拾,瘸了一条腿,经常和祝无哀的酒鬼阿爹一起喝酒。
从小到大,只要看见有人被欺负,祝无哀便会出手帮忙,久而久之,得罪的人越来越多,鼻青脸肿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
好几次干架,这老头都在场。
但他一直袖手旁观。
劝都懒得劝。
关键是,瘸了一条腿的红衫臭老头每次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祝无哀。
好像祝无哀才是做错的人。
祝无哀虽然不喜欢他,但见到他醉倒在地,总不能不管,便俯身扶起了他。
“放开,老子不用你扶!”
瘸老头骂骂咧咧。
祝无哀懒得理他,边走边向人打听瘸老头的住处,送他回家。
欢糖街北。
腰悬铃铛的紫发女孩捧着一捆野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家小书屋门前。
视线漫无目的地游弋,最终落在扶着红衫老头的死鱼眼少年身上。
“爷爷……”
女孩骤蹙眉头,赶紧放下手里的野花,跑到死鱼眼少年身边。
“您又喝醉了吗……”
女孩既担心又生气,和死鱼眼少年一起把瘸老头搀进屋里,扶上床休息。
祝无哀有点诧异。
他没有想到,红衫瘸老头竟然是一家小书屋的老板,还是紫发女孩的爷爷。
“哗啦啦……”
祝无哀出门时,下起了大雨。
女孩递给祝无哀一把伞,自己却坐在书屋前的阶梯上,苍白的小脸,迎着饱满的雨珠,仰望着灰暗的天空。
“叮当、叮当~”
雨打铃铛,声声清脆。
祝无哀没有离开,站在紫发女孩身边,给她撑伞。
大雨倾盆,冷风呼啸。
女孩曲起膝盖,托着下巴,看着给她撑伞的祝无哀,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如果一直让雨淋着,会枯萎吗?”
“你是说花?”
女孩摇摇头。
随即,伸出双手。
任凭雨珠儿在她的掌心里跳舞,软糯动听的声音略带忧伤。
“我是久久囚禁于温室之中的胆小鬼,丢失了勇气,最害怕风吹雨淋。可我知道,我不能一直做一个胆小鬼。”
祝无哀收起雨伞。
坐在女孩身边,陪她一起淋雨。
“我觉得,温室里的胆小鬼也好,会在雨中枯萎也罢,都没关系,你是你自己,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就因为自己没出息,才会这样痛苦,要是我……不是我就好了,这样,爷爷也不会心情不好,天天喝酒了。”
祝无哀从这个娇弱的女孩眼里,看到了深深的自我嫌弃,虽然和她不熟悉,但祝无哀感觉,她一直在勉强着自己。
“人就该为自己而活,你要接受自己,并坚定地一直做自己,那些不能接受自己的人,你也不必接受他们。”
“也包括爷爷?”
“我觉得,一个真正对孙女好的爷爷,一定会接受孙女最真实的一面。”
女孩闻言,眉头轻蹙。
祝无哀半是认真,半是戏谑道:“生活是你自己的,你要做自己的主角。委屈求全是最愚蠢的事情啦,有句话说得好,‘与其委屈自己,不如为难别人’。”
女孩徐徐露出笑容。
接着,眨眨眼,抖落眼睫毛上的雨珠,“可我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为难别人。”
系在小蛮腰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女孩站起来,把手掌放在祝无哀的头顶上,像在用双手,给祝无哀挡雨。
一改之前的消极姿态,傻气满满的模样,极具可爱感。
“淋雨会感冒的,感冒会很难受的。”女孩边说边退回屋檐之下。
……
祝无哀回到家。
酒鬼阿爹祝敷坐在屋前,眺望着天边,手里攥着一堆小石子。
见儿子回家了,祝敷抬起手中的碎石子,“怎么弄得湿漉漉的?来陪阿爹玩几局捡石子游戏吧,好久没玩了。”
虽然一大把年纪了,但酒鬼阿爹就喜欢玩一些幼稚的游戏。
比如,跳皮筋,扔沙包……
祝无哀摇摇头,道:“喝醉酒就好好睡觉,你起来干吗?”
祝敷瞪了儿子一眼,抬起放在一边的酒壶,“那陪阿爹喝一杯总行了吧?”
祝无哀走进屋子里,“我不喝酒。我要煮面条吃,你要吃吗?”
“你都不陪我玩游戏,也不陪我喝酒,我才不要陪你吃面条呢。”
“爱吃不吃。”
阿爹总是喝得烂醉如泥的。
祝无哀从来不管他。
酒是他自己想喝的,谁也没有强迫他,这是他的自由,就算是他的儿子,也是没有资格管他。
祝无哀是这样觉得的。
也是这样做的。
很多人觉得祝家这个死鱼眼小子多少有点毛病,哪有做儿子的看见阿爹喝得烂醉如泥,却从来不拦着?
祝无哀不觉得他们说的是错的,却也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无哀。”
祝敷晃晃悠悠地回到屋子里,红通通的脸颊,变得认真起来。
“怎么了?”
“你啊,能不能听听阿爹的话,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争取在‘可爱榜’上获得一席之地,洗刷坏孩子的恶名。”
阿爹的眼角,泪光隐隐闪烁。
“阿爹,你觉得那些登上可爱榜的人,都是好孩子吗?你觉得他们全都乐意付诸所有的努力,登上可爱榜吗?”
祝无哀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死一般压抑的教室,以及教室里面,那些埋头看书的孩子们,使劲攥紧了笔的手。
明明疲乏不已……
却始终没有放手。
祝敷叹息道:“无哀,你知道吗?阿爹不要你当什么好打不平的英雄,也不想见你隔三差五便鼻青脸肿的模样,更不想碰到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
祝无哀轻轻道:“阿爹,以后我一定会注意的,不让你担心。”
祝敷无奈摇头。
死鱼眼少年知道阿爹是为了自己好,是担心自己,可他没法答应阿爹的请求。
生而为人,本应该是自由的。
他只想遵从自己的内心行事,不想困在任何形式的束缚之中。
无论是以爱之名造出的善意枷锁,还是用道德绑架的方式编织的囚笼。
少年的想法纯粹而幼稚,天真且任性,但这确实是他的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