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无哀从地上站起来,往村庄的更里头走去,看着周遭的尸体,心绪芜杂。
一会儿想起欢糖镇,一会儿又想起亲生阿爹最后留给自己的话,一会儿又问自己沉溺于欢糖镇的太安稳平生活里,是否有愧于种在心底深处的那棵树。
走着走着,终于瞧见了活人。
思绪万千的祝无哀深深呼了一口气,看着眼前唯一的活人。
穿着一袭破烂长裙的小女孩坐在一堆尸体旁边,尸首腐烂的气味弥漫鼻尖,她握着一块沾满鲜血的石头,笑容绚烂。
祝无哀忍不住想问她笑什么,有人却替他问了出来:“小姑娘,你在笑啥呢?”
这人是从祝无哀身后冒出来的,身后仗着一把黑色大钝剑,皮肤是古铜色的,瞧上去,年纪和祝无哀差不多一样大。
祝无哀的视线落在这人身后的黑色大钝剑身上,心里疑惑重重。
仗剑少年郎道:“我和你一样都是路过这座村庄的人,在你在一具男人尸体身边发呆的时候就看见你了,只是你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周遭的尸体上,没有发现我。”
瞧见祝无哀的视线仍旧钉死在黑色大钝剑上,仗剑少年郎拍了拍身后的剑,“这把剑叫做‘念冬蝉’,是老贼头送给我的。”
祝无哀正想说话,小女孩却抬起了手中的石头,笑着道:“两位大哥哥,十颜在和阿娘,外公,老村长他们玩游戏呢。”
祝无哀疑惑,“玩游戏?”
小女孩看着旁边的尸体,“对啊,十颜在跟他们玩睁眼闭眼的游戏呢,只要这颗糖果石开花了,他们就会睁开眼睛了。”
仗剑少年郎认真观察小女孩手中的石头,祝无哀也把注意力放在她手里的石头上,发现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你们看,糖果石出现了裂痕,就快要开花了。十颜很开心,当然要笑了。阿娘也说过,开心就要笑。”
小女孩细嫩的皮肤涂满了泥土,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嘴边挂着绚烂的笑容。
祝无哀心里一阵刺痛。
仗剑少年郎皱紧眉头,眼里掠过哀怜之色,背过手抚摸黑色大钝剑。
这个衣着破烂,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从娘胎落地开始,就不知道悲伤是何物。
从一开始,她看到的世界,就是遍布了饥饿、痛苦、杀戮、死亡的模样。
身边的大人们联起手来,把生活中的各种痛苦,装扮成孩童天生喜爱的游戏,利用孩童容易满足,也容易收获开心的脾性,让她在不知不觉之间麻痹了对于痛苦的感受。
让生命犹如蝼蚁一样任人践踏和摧毁的痛苦、饥肠辘辘的痛苦、渴求美好却一生难求的痛苦,统统麻木。
没有同龄人陪着小女孩一起长大,和她生活的人,全是一群早已习惯压迫,日日咀嚼痛苦的大人。
他们没有办法给予小女孩幸福安稳的生活,也不想未谙世事的小女孩和他们一样痛苦,只好编出一个又一个美好的谎言掩饰无法逃离的痛苦。
从一开始,所有会带来痛苦的一切,都被大人们赋予了游戏的外壳。
从来不曾接触“内核”的小女孩把粉饰痛苦的“糖果色外壳”,当成了一切的模样,把所遭受的痛苦,视为甜甜的滋味。
就像一个失去味蕾的人,无法品尝生活这道菜肴,真正的滋味。
前几天,有人闯进村庄。
大人们把小女孩藏进地窖,对她说:“十颜,咱们来玩睁眼闭眼的游戏,你好好躲在里面,等外面没动静了再出去。”
他们最后说:“十颜,等你出去了,看见我们闭上了眼睛,不要害怕,等你手中的糖果石开花,我们就会睁开眼睛啦!到时候,周围就会长出好多糖果树,结满甜甜的糖果,那些糖果,都是给你的奖励喔。”
“放心,十颜会乖乖的。”
小女孩笑着点点脑袋。
等到外面终于没了动静,小女孩爬出地窖,来到了地面上。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小女孩顿了顿,慢慢爬到他们身边。
乌鸦在头顶盘旋。
小女孩坐在死人堆中,笑容绚烂,“太好啦,大家都参与到游戏中来啦~”
恶风狂呼。
吹动小女孩乱糟糟的头发。
听完小女孩轻描淡写地说起了大人们是如何跟她“玩游戏”的,见她满脸期待地等着石头开花,等着停止呼吸的人站起来跟她玩儿,祝无哀和仗着黑色大钝剑少年郎一起红了眼眶,捏紧了拳头。
两人都知道,小女孩脸上的笑容绚烂美好,每一分笑意,都出自令人绝望的悲伤。
“大哥哥,你们怎么了?”
祝无哀侧过脸。
仗剑少年轻轻抚摸小女孩的头发,她抬头,一滴眼泪摔碎在她的眼睫毛上。
她用手沾了一点碎泪。
疑惑地注目着。
仗剑少年郎赶紧擦掉眼泪,卸下黑色大钝剑,插在地上。
随后,坐在乌鸦盘旋的天空底下,理了理小女孩乱糟糟的头发,给她编辫子。
小女孩扭头看向神色温柔的少年郎,浅浅的眉眼一弯,嘻嘻一笑。
“我叫辉煌,你可以叫我辉煌哥哥,我想跟你玩一个游戏,你愿不愿意?”
“什么游戏?”
“捉迷藏的游戏。”
“好啊,怎么玩?”
“很简单,辉煌哥哥想找到一座干净美好,幸福安稳的世界,你愿意一起吗?”
祝无哀半懂不懂地看着辉煌,小女孩眨眨眼,“十颜好像听不懂辉煌哥哥说的话,不过没关系,十颜喜欢玩游戏,十颜愿意陪着辉煌哥哥一起玩。”
辉煌的视线落在身边的黑色大钝剑上,随后抬头仰望天空。
层层乌云,像一堆乱石,堆积在天空中,无比的压抑。
收回目光,摸摸小女孩的脑袋瓜,忽然发现女孩的双腿遍布可怕的伤痕。
通过小女孩腿上的伤痕来看,可以判断得出,是用铁腿硬生生敲出来了的。
当时的她,该有多疼啊……
祝无哀和辉煌满脸怒火,异口同声道:“哪个畜牲干的?!”
小女孩笑着说:“这叫蚂蚁游戏,和小蚂蚁一样在地上爬行的游戏,是一个手很长的大叔跟十颜玩的,已经玩很久啦。”
辉煌心疼地抚摸小女孩的脸,“以后辉煌哥哥不会让你玩这种游戏的。”
接着,他和祝无哀一起挖了一个大坑,把周围的尸体放进坑里。
“十颜,等你手中的糖果石开花,等咱俩玩完捉迷藏的游戏,这些住进土坑里的人就会爬出来,和咱们一起玩,还会给你很多丰富的奖励喔。”
小女孩望着辉煌,喜笑颜开。
她举起手中的石头。
“糖果石啊糖果石,你要早点开花,十颜也想早点见到外公,阿娘,还有老村长他们睁开眼睛,陪十颜一起玩呢。”
就在这时,隔壁村子传来人们凄厉的悲鸣声,被蒙在糖鼓里的小女孩抬起明亮的眸子,露出灿烂的笑容,欢快地拍拍手。
“好哎,好哎,辉煌哥哥你听,那里也有人在玩游戏啦!”
辉煌握紧黑色大钝剑。
眼眶通红。
祝无哀也红了眼眶,杵在一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同时,心里掠过一抹鄙夷。
对自己的鄙夷。
如今这世间,多的是像十颜这样的可怜人儿,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一心只想生活于那座名为欢糖的乐园里。
明明心里种了一棵树,誓要做那勇于反抗为祸八方的豺狼虎豹的人。
他想了想,对辉煌道:“我好像知道你们要找的地方在哪里,要跟我去吗?”
辉煌抬眸,“当真?!”
祝无哀如实道:“我不知道那里算不算干净美好,但比起外面,那里绝对属于一座安稳幸福的安乐地。”
他看向小女孩,凑近辉煌低声道:“在我看来,那是最合适她待的地方。”
“好吧,就去那里。”辉煌朝祝无哀伸出手,和他碰了碰拳,“就凭你泛红的眼眶,我就知道你是值得信任的。”
……
三人离开村庄。
一路向南。
祝无哀的心口被宋语甜掏了一个洞,离奇痊愈以后,之前坠崖受的伤也好像好了,身体也好像更加强壮了。
辉煌背着十颜前行,虽然才刚认识,但十颜对这个温柔少年郎格外的依赖。
祝无哀也对他抱有好感。
就像他因为祝无哀泛红的眼眶付诸信任一样,祝无哀也因为他对十颜的一言一行,判定他是一个十足的好人。一个这座动荡时代,难得一见的美好少年郎。
入夜。
三人在一座荒林歇息。
十颜捧着石头,沉沉睡去。
祝无哀递给辉煌一颗通体红色的野果,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黑色大钝剑上。
“辉煌,你是一名仗剑者吗?”
辉煌道:“我也不知道。”
祝无哀道:“我啊,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想做一名勇敢无畏的仗剑者,惩恶扬善,对抗为祸八方的豺狼虎豹。”
辉煌看着祝无哀看似没有生机的死鱼眼里,泛起认真美好的涟漪。
他拍了拍祝无哀的肩膀,“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往上抛出野果,张开嘴巴接住,边嚼边对祝无哀道:“而我,如果非要问我想做什么样的人的话,我只想做一名扫地的。”
祝无哀疑惑道:“扫地的?”
“对,扫地的。”
辉煌平躺在地上,双眼正对着不见繁星,漆黑一团的夜空。
“这座乱世,乌烟瘴气的,我要用手里的剑作帚,除尽所有的污浊!”
祝无哀看着这个妄以长剑作帚,扫净天下的狂妄少年,视线集中在他的剑上,心脏加速跳动,胸口的热血没来由地翻涌起来。
辉煌看向他,“你老是盯着我的剑,怎么,你以前见过这把剑吗?”
祝无哀也不隐瞒,如实道:“我经常重复地做着一个梦,梦里有一把剑,跟你这把剑一模一样。”
辉煌眼里掠过诧异,“这就奇怪了,你以前见过这把‘念冬蝉’吗?”
“没见过,也许是巧合吧。”
辉煌拍了拍祝无哀的肩膀,“反正咱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等把十颜送到目的地,咱俩再好好研究研究。”
祝无哀点头。
心里仍是疑惑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