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劲风如刀。
天地交接处,马蹄声滚滚似奔雷,炸起漫天黄沙。
数千甲士翻涌如潮,居中一人,身骑骏马,腰悬利刃,狰狞铁甲覆面。
眼前是尸骸遍野,杂草丛生。
铁面下的白瑾嘴唇紧抿,双眼中,藏着一抹化不开的忧愁。
眼前终于出现一颗枝叶繁茂的参天古树,远远望去分明绿意盎然,白瑾的心却不知怎的一揪。
“终于到了吗...”
他抬扬手臂,只是那动作无论怎么看都有些僵硬。
传令手见之摇出旗号,三千甲士顿时勒马停步,犹如静止,空气中只剩狂沙仍自飘扬。
这等如臂使指的铁血之师,放眼整个天下,也不多见。
三里之外,依稀可见一片断壁残垣,那是他这许多年来,午夜梦回的故乡。
白瑾自马背上凌空跃起,眨眼间跨越数丈距离落在巨树跟前。
他伸手轻轻抚着树干,若有所思。
身后响起呼啸的破风声,掀动了他的衣角,却没能让他的视线有分毫偏移。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其上方,“轰隆”一声,一只参天巨物稳稳落在身后,尘土飞扬间,隐隐有齿轮与机括声传出。
待到烟尘散去,竟露出一只机关巨鸟。
一众莺莺燕燕在四名罗群少女的引领下从巨鸟背上走了下来,其中不少人竟是金发碧眼的异域女子。
她们各个娇嫩欲滴,衣着华贵,只是此刻看上去颇有些风尘仆仆,一个个眼神躲闪。
仔细瞧去,在那白皙的手腕之上,竟都绑着同一根粗粗的麻绳。
待到人群站定之后,四女蹦蹦跳跳的来到白瑾身后,或递上水囊,或捏肩揉背,大献殷勤。
为首的鹅黄裙女子眼珠一转,怯生生问道:
“恩公,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白瑾伸手接过水囊,取下铁面,露出棱角分明的脸。
那分明是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只是两鬓却已微霜。
他指向破败的城墙,淡淡道:
“前方便是东漓。
嗯,至少曾经是。”
少女敏锐的察觉到男子看似云淡风轻的外表下,眼神中闪过的阴郁。
她轻咬朱唇,瞥了眼如同牲畜般被拴起来的异国女子们,试探性的问道:
“那她们?”
“公主有所不知,家父曾掌管着镇上最大的青楼酒肆,白某不才,此番便是要重操旧业。”
白瑾展颜一笑,明明是颇为恶毒的话语,在他口中却好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句话惊得四名少女动作一僵,似是想起了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被唤作公主的黄裙少女亦有些面露不忍。
白瑾看出她的欲言又止,苦笑着摇了摇头,“既已回到大燕境内,陛下还在等着诸位,公主们随时可乘‘丹雀’离去。”
“只是白某做事,却无需公主来教。
公主怕是忘了,昔日徽帝软弱无能,将尔等送予敌国为奴...白某虽未能亲见,却也想问一问公主。
那日如牲畜般被牵着爬出京都之时。
她们,可曾有过怜悯之情!”
白瑾指着不远处的女人们,一字一句道。
“先生说过,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如今,不过是我的剑更利些。”
说罢,他转身便朝破败的城门掠去。
黄裙少女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他的背影,却只是徒劳,她惊呼出声:
“恩公若不嫌弃!我等愿留下陪你一同重建故土...”
“白某无权决定公主们的去留!不过,若要留下,称呼却不必如此拘谨...”
白瑾没有回头,声音却远远的传了回来,黄裙少女正自纳闷,复又听其说道:
“秦陆皆知,在下向来夜夜做‘相公’,却从来没有做‘恩公’的道理!”
“将军又在胡说八道了,若是传入小姐耳中...”
人群中一名将士正在小声嘀咕着,浑没注意到身旁的同僚们脸色大变,齐齐让出了一段距离。
“你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将军说话了吗?我们可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负手站在城头,北风萧瑟。当两鬓斑白的白瑾终于重新踏足东漓镇的土地,只觉恍如隔世。
他不禁回想起当年那个喜欢叼着狗尾巴草,倚在房顶眺望天空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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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喜欢一个人静静呆在高处,感受风,感受云和阳光,遥望远方的山川跟河流,伸出手掌轻轻虚握,仿佛能够抓住整个世界。
少年自认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毕生所愿就只有三件事:
金银财宝数不尽。
仗剑走马斩不平。
三五知己一壶酒。
第一件事看似最难,但白少不才,身为镇上最大的纨绔,金银俗物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唯独剩下两件,似乎并不怎么容易...
老爹自幼不准自己习武,说什么太过破费?
简直贻笑大方,我白府坐拥半城土地,会缺这三瓜俩枣?
自己自然是不服气,私底下偷偷练过,只是后果的确有些不堪回首...
自打那件事过后,似乎已经有五年了吧?
不过好酒自己倒是有一些的...少年暗自想着。
阳光正好,云卷云舒,少年倚着屋脊昏昏欲睡,隐约听见下方似有人窃窃私语,说些什么腰啊臀儿的,顿时便来了精神...
“唉我说老贾,知道这几天,咱们集上为啥没人吗?”
“还不是那什么丝路商会闹的,自打六国停战,为了互通有无,各国派出使节与行商,联合组建此商会,周游秦陆。每到一地,停留七天。
这次带来的宝物多着呢!像什么墨国的机关人偶,高奴的重甲,蛮夷的鬼画符和东瀛的娘们,那是应有尽有!谁还去咱们集市上看耍猴啊,低级!”
夏日的阳光最是毒辣,刚刚从早集收摊的陆仁和贾义正靠在城东一座宅院外墙下扇风歇脚,喋喋不休着。
“我可听说啊,打商会里来了一雪子姑娘,乃是东瀛最有名的歌姬。夜夜去那春水楼卖…卖技!
哎呦说是长得什么叶什么眉,哎呀是什么粉什么黛,那叫一个水灵!”
陆仁蹲坐在阴凉处,手中草帽不停煽动,低声道。
“嗨,我也听说了,咱东漓镇巴掌大个地方,一夜之间就传开了!
别说咱俩,我听说九爷白占东,假称事务繁忙,一连三日都不曾归宿啦...”
贾义满脸的眉飞色舞,声音却是越压越低了,俩人的身子,也不自觉的渐渐蹲了下去。
“嘶...噗嗤!...”
突如其来的一声响,顿时将贾义吓得一激灵。许是做贼心虚了,他左右四顾,见是那不远处树下拴着的一匹白色骏马,正摇头晃脑打了个响鼻。
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还朝自己翻了个白眼?贾义啐了一口,低声骂道:
“见鬼了!哪来的白毛畜生,躲在这吓老子!”
陆仁摆摆手道:“别管它,要我说啊,这几日夜里好大的雾气,正适合干票大的!正所谓月黑...呃月高风黑...”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贾义双手一拍,“对!这样,咱俩丑时在此处碰头,拿锅灰抹了脸,换了黑衣黑履...嘿嘿嘿”
陆仁点点头,附和道:“一言为定!就算吃不成肉,咱也在窗外饱一饱眼福,明日上了集,也有吹嘘的资本!”
“好家伙!”
贾义:“那是!你不知道,老孙昨夜便开了眼,今早逢人便说什么美人儿白则白矣,美中不足哇,就是胸脯上有一颗黑痣,跟那白老爷子翻云覆雨啊,是如何如何,说的跟真的似的。”
“当真?”
陆仁:“也未必,说不定啊,白花花的不是什么美人儿的胸脯,是那白老爷子的屁股!老孙小时候家里走过水,眼神不好,他能看得清个屁!”
“我去你的吧!一派胡言!”
贾义:“你知道个球,你...啊!”
气氛突然凝固,两人顿时察觉到不对!猛地抬头,只见院墙之上正蹲坐着一少年,不知在此听了多久!
那少年头戴束冠,身着玄色暗纹长衫,两袖各佩有一只赤金护腕,左跨刀、右佩剑,手臂外侧绣着一个“巡”字,嘴中叼着根半长草棍。
少年双手环胸,两眼弯弯的眯成一条缝,居高临下,正笑吟吟的望向两人。
两人心下大惊失色,白马、巡守、白老爷子等信息迅速在脑海中串成一条线,此人不是那喜欢趴人房顶晒太阳的巡防司小霸王白瑾却又是谁?
背地里议论人家老爹当场被抓,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了,当下不再迟疑,撒腿就跑!
‘说的跟真的一样,老爹当真出去鬼混了?’
“二位叔叔,这是要去哪啊?”
少年仍旧蹲在墙头,不急不躁问了一声。
陆贾二人哪敢搭话,早已各分左右窜了出去。
少年微微一笑,左手食指拇指成环塞入口中,打了个响哨,接着不忘大喊一声,“老六!干活!”
远处白马如有灵性,瞥了一眼,慢悠悠扭身拱臀,用力一顶,正将那陆仁撞倒在地,摔了个七荤八素。
“得嘞!少爷。”
打角落里窜出一肥胖男子,面白无须,眉眼含笑,正拦在贾义所逃方向。乃是白大少结拜六弟,李纯阳。
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白大少身为镇上最一等一的纨绔,最不缺的便异父异母的好兄弟。
虽然尚未及冠,但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李纯阳便是他的好弟弟。
李纯阳体型虽然稍显臃肿,动作却是灵活至极。
飞起一脚将奔跑中的贾义踢翻,人尚未及倒地,已被他一步上前,单臂夹在腋下。同时左手抽出一根长鞭,猛的甩出。
长鞭在空中如灵蛇舞动,远远地便将另一人捆了个严严实实。接着手腕一抖,巧劲一提,那人不偏不倚正落在马背之上。
少年这才自墙头上凌空跃起,轻飘飘翻身落地,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潇洒快意。
镇上谁人不知,白家大少的轻身功夫,那是一等一的俊,至于手上有几分本事嘛...不提也罢!
此刻六弟已将二人双双捆于马背之上,手法干净利落,似是深喑此道。
白大少瞧了一眼,满意的点点头。吐出口中的狗尾草,轻笑道:
“早说了别叫少爷,叫三哥!”
“好嘞少爷,没问题少爷!”
李纯阳随手牵起骏马,一行人朝巷外走去。
白瑾微微摇头,一脸的痛心疾首,“二位叔叔,这是何必?不曾想这泼天的功劳就落到了小侄头上!
早听闻近日有敌国奸细秘密潜入我大燕境内!小爷我暗中调查多日,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将你二位缉拿归案!”
“噗嗤”李纯阳终究是没能忍住,笑出声来。
可怜陆贾二人被五花大绑置于马上,仅余头脚尚能活动,随着颠簸好似两尾大鱼扑腾个不停,甚是滑稽。
“贤...贤侄这...这是哪...哪的话呀...”
贾义心想这下子坏了,要是被这东漓恶霸公报私仇,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自己下半辈子算是毁了。之前被踢中的腹部隐隐作痛,此刻疼的是上气不接下气。
“我呸!哪来的蟊贼,谁又是你贤侄?此乃巡防司白大人!”
李纯阳此刻哪还有半分嬉皮笑脸,怒目圆瞪,捶胸顿足的模样比自己被人骂了还要气愤!
镇上谁人不知,这李胖子乃是白家恶少身前的当红狗腿,一手溜须拍马的功夫令人望尘莫及。
“对对对!白少爷,白大人!有话好说啊!我二人在咱东漓镇做了半辈子的买卖了,敌国奸细?这...这这这从何说起啊!”
陆仁用尽全身力气,欲要踢那贾义一脚,可惜没能够着,怒其不争道。
“哦?有道理,那么说,是我抓错人了?”白瑾面露疑惑。
“正是!正是啊!”
“大人英明!英明啊!”
“好!既然如此,也不能白白打伤了您二位!这样吧,今晚我白府略备薄酒,为二位叔叔赔个不是!”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呀!我二人是自己摔的!与白少无关呐!”陆仁一见有戏,赶忙借坡下驴。
“唉!万万不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请二位务必随小侄回府,这样,前面不远有家药铺,咱们带上二两蒙汗药!正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酒过三巡,我定将那白老爷子裤子扒下,至于其臀上是否有痣,一看便知!”
此时一小卒远远望见白瑾一行人,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白大人!白大人不好了!”
尚未过足戏瘾的白瑾眉头一挑,“何事这般急切?”
“龙...龙屏关出事了!卫大人已在路上,命我速来寻你,一同前往!”
白瑾心里咯噔一下,眉头紧锁。
‘不是吧?我随便说说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