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离章藏在人群里,收回了默默鼓掌的手。
方才第一个鼓掌的就是她。这人呢,便是容易被外界影响,气氛一旦被带动起来,愈演愈烈,好似一场令人情绪高涨的瘟疫,整城转眼陷入欢庆之中。
凑够了热闹,段离章悠哉挪移几步,来到罗琴和李肃的背后,显露了身形。
她笑道:“今年春猎,依旧同场竞技,却不用再拼命。你俩,是碰上好时候了。”
罗琴和李肃听这熟悉的娇俏女声,忽的一惊。
猛地回首看她,面上微红:“皇、皇后……”
见他们要行礼,段离章抬手打断:“哎,注意场合,换个称呼。”
她有意寻他们,却不想引人瞩目。
眨眼换上金裕留给的易容面皮,泯然众人。依照初见之日,允他们唤她段姑娘。
李肃见到皇后还有些紧张,低头不再说话。
罗琴出身富户,虽是有些富家公子的骄持,待人接物之道却是修得不差。纵然惊讶段离章为何出现在宁州,面上却很快调整了过来。
“段姑娘来宁州,可有要事?”
论缘分,三人萍水相逢,不值惦念。
论男女之情,国君人中龙凤,而他与李肃,不过凡人,何德何能。
他可不会痴心妄想,皇后特意回头找他们,是担心两人过得好不好。
国君与皇后久别重逢,自当情浓正酣。没有哪一件事,会比续旧情更重要。
若说有,此事必然事关重大。
段离章心说:这罗琴弱不禁风,胆敢参加春猎,果然是个聪明的。
她喜欢聪明人:“随我走吧。”
段离章同初到宁州那日一般,邀两人吃茶。
今日,茶楼除了听戏唱曲的,掌柜的还在堂中开了赌局,底下赌客,正探讨究竟谁更有夺魁本事。
庄家背后是一红色帷幕,宁州每位参加春猎的男儿姓名,都以金丝线绣于其上。
茶楼伙计带着三人上楼,寻了个视线宽阔的茶室。
段离章撩起茶室帘子,细看帷幕上那一排排的人名。
目光略微一扫,便找到了罗琴和李肃的名字。
一入座,罗琴便斟了茶,敬她一杯。
“此前,多谢皇……段姑娘赠言,我等已是体会到,何谓你口中的‘公平’了。”
得知不必以命相搏,方有劫后余生之感。
他们循规蹈矩,顺应蓬莱规则,不曾想过规则本身,会是不公平的。
男儿们看似有的选,实际上的命运,从出生就被定下了,或传宗接代,或参加春猎。更顾忌寿数,只想在这十年间,争个世人的目光肯定,鲜有思考自我,忧虑何去何从的时候。
段离章笑着与他碰杯,说出口的话,却是泼他冷水。
“我非圣人,一念三千。我所问的公平,不过是怜你们今秋蝉不知二年春。以我身份地位,来日有我所需,取你二人的性命,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女邪魔站得高,观得远,言由心,无禁忌,方能做到胡言乱语,也有她的道理。
公平与她,不重要。
她若是觉得不公,想要公道,必是会自取。
旁人若是当真,事事求个公平、公道,那才是傻不可言。
罗琴恍然:“唯心之论,不值得深究?”
段离章端茶饮尽,缓缓道:“想要深究,不无不可,但深究的后果,却是要先想清楚了。”
此话一出,她却不由想到了封魔石中的华霭。
道常修言:朝闻道,夕死可矣。然而,闻道中途,疯魔者不在少数。
段离章与华霭朝夕相处多年,知他乃是天生仙人,视神州人人为肉羊、为蝼蚁,从前嘴边亦是多有何不食肉糜的言论,教给她的,亦多歪理。
可他有句教导,她深以为然。
他说:“在其阶,悟其道。”
太早窥见大道真理,不是幸事。
仅此一言,是华霭要她听话、少问的警告,却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善心。
这一点,反倒让记忆中的华霭,像个人了。
罗琴沉吟,听出了皇后言语中的警告。
可罗琴想要抓住这蝼蚁望天的唯一机会。
他沉吟许久,试探着问道:“那这变法的后果,谁人承担?国君,还是……”
这一句,是变相告诉了皇后,他明白了春猎从前以命相搏,并非想象中的简单。
话刚出口,罗琴便觉莽撞、不妥,继而颇感惊慌。
要收回却晚了。
他小心抬眼,去看段离章的神色。
段离章意外看罗琴一眼,他之头脑和悟性,当真不错。
可惜了,只有十年寿数。
于罗琴,蒙在鼓里才是幸事。朝闻道的代价,鲜有人能承受得起……段离章恍然,或许华霭看她,便是如她看罗琴一般吗?
段离章装作没听明白,笑了笑。
“国君体恤子民,你看,这满城的欢呼雀跃,想来,后果应是不差。”
话虽如此,心中又有另一番作想。
一条法则能长久延续,自有其道理和深意。
人心错综复杂,善恶之念难以恒定,这才需要道、德、法、规约束。
甘受约束者,便是修心立身的道修。善恶难辨,不甘捆缚,便成了邪魔之流。
蓬莱先人为压制黑山之物,定下法则,牺牲部分男儿,只为获众生安稳,乃是做了取舍。
若非是段离章也要探究黑山之物真相,裴临恐怕也不会决定变法,坏了蓬莱历来的规矩,忤逆仙人的意志。
段离章手指摩挲着茶杯口沿,不由得深想。
以裴临那柔情本性,当年得知蓬莱春猎的真相,何尝不是另一种朝闻道——这道,却是与他的信念违背,所以他才会痛苦千年。
他敢做,敢于改变蓬莱,必然是想到了最坏的后果。
那么,若是今日黑山事败,他又会做什么取舍?
“但命运,能归于自己手中,却是极好的。”
见段离章似乎陷入沉思,未有追究他这望天之蚁的不自量力,罗琴鼓足勇气,再道了这样一句真心话。
说完,罗琴开始思考,春猎结束,他还有九年可活,到时候,他又该何去何从。
李肃虽悟性不如罗琴,但深知他这命是皇后救下的。
他红着脸抱拳道:“段姑娘若要取我二人性命,拿去便是。”
罗琴惊恐瞪他一眼。
心说,兄弟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现在惜命着呢!可不会甘愿为谁送了性命!
虽然,李肃不太会说话,他想要表达的,极有可能可能是“谨遵皇后吩咐,草民万死不辞”一类的……
段离章被李肃的傻气逗笑:“我要你们的命作甚。”
罗琴松了口气,连忙问道:“姑娘的意思是?”
段离章说明来意:“我要你们夺魁。”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惊讶无比。
夺魁?
可是,哪有说夺就能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