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鸡头还是凤尾
梁公子狠狠剜了常仁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院内走去。
他的两个同伴嘲弄地看了看常仁,跟了上去。
常仁平静地往院内走。
道观院内打扫得十分整洁,墙角堆着落叶,两边墙下种着几丛菊花,黄色花瓣盛开,微微迎风招展。
道观正门大开,当众人站定,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梁少甫,进来。”
梁公子听到自己名字,精神一振,整整衣衫,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常仁一眼,昂首阔步地走进观内。当梁公子走进去,大门自行缓缓闭合。
梁公子的两个同伴感受到门内仙师散发出来的威压,双手垂拱,眼观鼻,鼻观心,战战兢兢地站着,没一会儿后背便湿了一片。
常仁似乎毫无所觉,负手闲立,先是欣赏一番墙外的松景,然后闭上眼睛,轻嗅春风拂面时那份淡淡的菊香,缓缓睁开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多会儿,大门再度缓缓打开,三人转头看去。
梁公子没有走出来。
梁公子的两个同伴欢喜地彼此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向常仁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常仁微微垂首,不知想什么。
这时,门内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常仁,进来。”
梁公子的两名同伴霍然转头看向常仁,其中一个因为用力过猛扭到了脖颈,蹲到地上嘶呼嘶呼地直揉脖子。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仙师已经收了自家公子为徒,那还叫那个车夫进去作甚?
常仁平静如常,拂一拂衣衫,迈步进入道观。
观内如同院内一样整洁,地面纤尘不染,正堂供坛上摆放一尊等身的玄宗道祖塑像。
供坛前,一位身着素衣的中年剑士负手而立,神情淡然地打量常仁。中年剑士旁边,梁公子低头垂手立着,姿态恭敬,只是抬眼瞥向常仁的眼神里满是恶毒戏弄之色。
常仁目光一转,看到道祖塑像后方墙角处窝着一堆破烂衣物,不禁皱了皱眉。
如此整洁的道观里,怎么会有一堆破烂衣物?
还未等常仁多想,那位中年剑士说话了。
“你就是常仁?”
“是。”
中年剑士向常仁摊开右手。他的掌心里是一块鸡蛋大的石头。
常仁盯着那块石头。石头表面莹润光泽,如果细看,石头里面似乎还有水波流动。
“伸出手来,摸一摸。”
常仁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触摸到那块石头,感觉凉丝丝的。下一刻,常仁猛地睁大眼睛。他感觉到有一些水流一样的东西从指头接触的地方涌入身体。
中年剑士眼睛一亮,收起石头,吩咐常仁:“甩一甩你的右手。”
常仁依言甩了甩右手,只见从他的指尖冒出一滴、两滴、三滴水珠。这些水珠还未滴落到地上,便在半空消散了。
中年剑士眼睛更亮了,而梁公子则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原来他方才也摸了石头,甩出三滴水,被中年剑士称赞“天赋不错,难怪师伯看中你”。当时听到对方称赞,梁公子喜不自胜,随后一掀衣袍,冲中年剑士跪下,说他府上还有一人想让仙师看一看资质,又说那人性格执拗,整日幻想修行,不如蒙仙师当头棒喝,及时清醒,未来也好踏踏实实的生活。梁公子一番话声情并茂,犹如发自肺腑,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和那人是一对不问出身、志趣相合的挚友。中年剑士淡淡地扫了一眼梁公子,想了想,同意了。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常仁的修行天资居然和梁公子的不相上下。具有修行天赋的人万中无一,结果一下子出现了两个,这怎能不让中年剑士惊喜,又让梁公子恼火呢。
然而常仁依然沉默不语,或者不如说,从他微微皱眉的表情来看,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结果,又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
“梁少甫,你先出去候着。”中年剑士说。
梁公子霍然抬头,脚步纹丝不动,神色复杂地盯着中年剑士。
中年剑士淡淡地说:“放心,师伯的话作数。”
梁公子得了保证,这才低头慢慢退了出去。
当大门关上,中年剑士单手捏个剑诀,随手一划。
常仁只觉一道寒意擦身而过,随即如常。
“我已设下阵法,外人听不到此处谈话,”中年剑士说:“你我既然是同道中人,便可知我姓名,我叫法直。”
不待常仁答话,法直又说:“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你可愿听否?”
常仁拱手道:“请仙师赐教。”
法直说:“你们在院内的谈话我都听到了,那位梁公子的心思,我也能大概猜到。如果你没有修行天赋,再跟他的随从回去,想必往后的生活会十分凄惨。”
常仁心中一动,抬头看了看法直,看到对方真诚的表情。
“当时我的想法是,你也不必回去了。我会带你一同离开,在我宗门山下的剑堂为你谋个凡俗差事。修行岁月漫长,这点恩怨自然烟消云散,这便是你的第一条路。”法直的言下之意是,等过了一百年,那位梁公子还在修行,你早已老死了。
常仁终于动容,知道对方是真的为自己着想,郑重地行了一礼:“谢仙师顾念!”
“不必多礼,”法直笑了笑,又说,“你可知,经过方才测验,你的修行天赋与那位梁少甫不相上下,如此一来,情况又不同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木制令牌,递给常仁。
常仁接过,看到此木牌正面刻了一个仙意飘飘的“云”字,背面刻了一柄杀意凛凛的剑。常仁只看了一眼,便觉眼皮刺痛,不敢再看。他推测,这便是云山剑宗的令牌了。
“你持此令牌,在此地等候几日。有此令牌傍身,旁人自不敢为难你。数日后,我宗内一位弟子会来见你,领你去青城派,介绍一位长老与你为师,往日以后,你在那里修行即可。这便是你的第二条路。”
法直以为,常仁听完了自己说的第二条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结果只看到常仁盯着那块令牌沉吟不语,不禁惊讶扬了扬眉毛。
过了一会儿,常仁抬起头来,认真地说:“我想请教仙师三个问题。”
法直沉吟片刻,做个请的手势。
“请问仙师,这青城派与云山剑宗相比,实力如何?”
法直瞬间沉下脸,旋即苦笑一声,答道:“自然远远不如,青城派只是我云山剑宗的附庸门派之一。”
“再请问仙师,您可有收徒的念头?”
法直扬了扬眉毛:“我?我还没有收徒的资格。”
常仁微叹一声,又说:“最后请问仙师,您方才所说的剑堂,是什么地方?”
法直淡淡说:“世间总有众多慕我宗门威名的凡人,有些我们也不好推却,便设立这座剑堂,收纳那些人的子弟在那里起居学习,个别的如果真有修行天赋,自会被我宗门择取。”
常仁追问:“那要等多久才能被选上呢?”
“很长。”法直回答简洁干脆。
常仁沉默,随后双手奉还令牌,对法直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便要离去。
法直心头微动,忍不住说:“哪里不是修行,何必如此呢!”
常仁没有回身,平静说:“世人皆言‘宁选鸡头、不选凤尾’,我只知道,家鸡永远变不成凤凰。”
法直愕然,苦笑,就要随手解除阵法。
“等一等。”观内忽然响起人声。
法直神色一变,掐诀的手僵在半空。
常仁则站定脚步,霍然回头。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道祖像后方,看向窝了一堆破烂衣物的角落。
然后那堆破烂衣物动了,缓缓竖起来,形成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先是张开双臂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再随手取下覆在头上的脏袜子,举在鼻子前闻了闻,漫不经心地套在脚上。
邋遢男人站起来,吊儿郎当地走到法直身边,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一把揽过法直的肩膀,用长满络腮胡的嘴在法直耳边说:“小直,既然是替我挑徒弟,那也听听我的意见吧。”
法直僵硬着身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白玉一样的脸都微微红润起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十三师叔,请自重。”
邋遢男人哈哈大笑,大力拍了几下法直的后背,说:“小直,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过于古板,缺乏变通,这一点,你得跟你那位梁师伯好好学一学!”
法直脸上又红了几分,一言不发地走到道祖像前的一个蒲团上坐下,开始闭目打坐。
常仁打量着邋遢男人。邋遢男人也打量着常仁。就这样彼此大眼瞪小眼一会儿。男人挠了挠自己的鸟窝头,随后不知从何处抓出来一个酒葫芦到手上,仰头咕噜噜灌了一大口。
“我姓于,你可以叫我于十三,或者十三,再不然叫‘喂’都行。”
常仁恭行一礼:“见过十三仙长。”
于十三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说:“有一些情况你还不太清楚,法直的那位梁师伯看上了本家一个小孩儿,想收他为徒。可是,他名下的弟子份额满了。要知道,我云山剑宗即便是天下第一剑修宗门,收徒弟也不能乱收,每人都是有份额的。他梁师伯想收徒,就只能找份额尚有空缺的人商量。然后,他便找上我,让我帮他把那个小孩儿收下,到时候他那边有空缺了,再转交过去。那位法直贤侄,就是替我办理这件事的人。”
于十三用大拇指戳了戳身后的法直。
蒲团上的法直默默地背过身去。
常仁听得呆了,还能这样收徒弟的?
于十三说:“本来这场收徒我是无所谓的,爱谁谁,但是方才你的一席话引起了我的兴趣,选凤尾不选鸡头?那我就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凤尾,如果你能接受,我就收你为徒。”
常仁自是又惊又喜。法直在蒲团上微微颤了颤,终究没站起来。
于十三忽然向常仁伸出手:“进门前,那个公子哥给了你一锭金子,交出来。”
常仁毫不犹豫地取出金子交给于十三。
“这便是头一桩事,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他抛了抛金子,收到怀中,随后忽地抹去脸上那副惫懒样,变得异常严肃,沉声说:“当了我的徒弟后,我不会教你任何东西,不会管你的任何事。你伤了,自己治;你死了,算你倒霉;你想学什么,要自己去摸索。我跟你,只有一个师徒的名分。以后的路怎么走,全看你自己的造化。怎么样,就算如此,也要拜我为师吗?”
常仁看到于十三的视线像两柄利剑刺到自己身上,知道他是认真的。可是,天下间哪有这样不管徒弟死活的师父!?
所以,常仁沉默了。
许久,他抬起头,神色还是那般平静,一屈膝,跪倒在于十三面前,一头磕到地上。
“徒弟常仁,拜见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