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辰时的光景,监察司文书史白文光正在集获水码头的一家茶馆二楼里听着楼下贩夫走卒说着最近的新闻。自黄流掀起骚乱始,那遮天蔽日的黑衣令人望而生畏,蠢蠢欲动的旧势力偃旗息鼓。一群胆小如鼠的家伙,白文光心中暗骂。好在这样也能让他轻松一阵,如果没有发生另一件事情的话。
前两日,司长桌案上多了一封未署名信,司长本欲焚毁可惜失败。打开信件后,上书:仙鬼二字,惊得司长连夜召开了会议。随后便是监察司一干要员像柳絮一般四散出去,惹来其他几个衙署的敌视,这几日纷纷遣人来问,白文光不堪其扰,领了外勤任务逃了出来。如今悠哉游哉,好不惬意。
码头鱼龙混杂,最适合来此探听消息。
近半个时辰以来,不少行踪诡异的人出现在码头,白文光喝茶的心思顿时没了。数十名监察官齐至此处,其中不乏司中高官,就在他忧心何事的时候,能给他答案的人来了。
监察司司长闻人莫名不知从什么地方看到了他,出现在楼下。他现年不到三十岁,粉面乌须,穿了一件蓝缎子长袍,上了二楼,望着白文光哈哈大笑道:“老狐狸,我道你跑到哪里躲清闲去了,原来是这里。”
今日出门闻人莫名没有跨刀,但他的右手依旧放在方便拔刀的位置。白文光起身行礼,等闻人莫名落座后,问道:“司长,你怎么有空到这码头来?”
闻人莫名自斟自饮一杯,渴极了,他示意白文光坐下,道:“装模作样,这一层不是被你包下来了吗?”
“礼不可废。”
“噫。”闻人莫名又倒了一杯,这次没急着饮,“猜猜我所为何来。”
“接人。”
“继续说。”
“是主上归来了吧,不然谁用得着这么多监察官,还有衙署各部长官相迎。”白文光看了眼外面越聚越多的高官,想着这时候若是仙鬼出现,集获水高层就会被一锅端。
闻人莫名笑道:“昨日接到传帖,黑衣已收。算算日子,今日到集。上次主上鱼龙白服,好大动静,湄坞公孙越来信数封,皆是痛骂在集官员尸位素餐,不思进取。”
白文光没有接话茬,道:“司长来此应有他事,兜圈子没有意义。”
闻人莫名敛起笑容道:“你了解主上吗?”
白文光沉思一阵后摇头,“集与湄坞皆如主上的左右手,同舟共济,你不说他也会相助。”
闻人莫名道:“不好说啊。”
白文光道:“黄流一事,还不足以证明吗?”
闻人莫名道:“打个赌吗?”
“不赌。”
“老白,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白文光瞅了他一眼,闻人莫名哪里是想让他出谋划策,分明赌瘾犯了,“小赌伤身。”
“那我们大赌!”闻人莫名面露兴奋,眼露精光。
“弟媳来了。”
闻人莫名唰得起身回看,身后空无一人。
“坐的热,起来凉快一下。”闻人莫名借着衣袖扇风。
“嗯,确实有些热。”白文光也站起来望向窗外。
集获水的码头是用翠山竹造的,辅以灵宝,使得它能在急流汹涌的江水中岿然不动。
每当水涨,波涛如怒。
码头上的人,无论在此地待了多久,都自觉惊心动魄,目眩神昏,日复一日,都是如此。翠山竹离群日久,灵气便会消散,上任妖将苟循便安排人手栽植十万棵翠山竹,修竹干霄,青林蔽日,衬上江流索绕,绿波潺潺,越显得水木清华,风景幽胜。
人声、水声、风声,声声动人。
此刻码头散落着监察司上下七十二人,其他衙署官员除主事外各十名,一共一百三十八人,好生热闹。
这一群人中以裘仁为首。裘家治下有百户佃农,拥两三百亩山田果园。袭氏世代以《义法》传家,修士众多,彼时苟循未至,权势无两,所以全族甚为殷富。苟循到后,屈居第二,直到王景到来,清洗各大家族后,诸家没落,未表忠心,裘家推出了裘仁,清白无案底,凭借着自身才能,脱颖而出,短短时日内担任了集获水长史。
这段时间,是裘仁睡得最安心的时间。不用去担心主家的苛责,不用去瞧佃户无神的目光,一切都有了变化。上一个月,妻子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取名芷仙,让他好一阵欣喜。
今日在安排好集获水诸项事宜后,他便率众来到码头等待,期间遇到了不少熟人,就连自诩‘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的闻人莫名也到了。
监察司司长为何来到此处,莫非又生了大案?裘仁觉得头疼,真是一日不得清闲。好在,主上善解人意,不苛求他们,是个仁慈之主。这心思若是被湄坞官吏知晓,怕是会笑他裘仁短智!
说回闻人莫名,近来他被骚扰的厉害,其麾下鹰犬齐出,就连文书史白文光都放出来了,看来事情不小,只不过监察司里对这次的案件讳莫如深,一言不发,徒惹各司忌惮。这就苦了裘仁,一面要安抚各衙署官员,整饬不正之风,一面又要过问监察司惹来的骚乱。唉,长史难当啊。
不过,集获水又有麻烦事了,这是衙署上下官员的共识,只是都没有说出来,至于告诉下民,想都别想,这只会增加麻烦。
“主上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裘仁低声道。
立在船头的王景轻咳几声,有苏芄兰投来戏谑的目光。
“没感染风寒,只是有人念叨我。”他道。
有苏芄兰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认他说的是真的,便转身要回船舱,手却被王景牵住。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王景十分容易惹来有苏芄兰的哀怨。没听说过狐狸也有更年期的啊。
王景将有苏芄兰抱在怀里,在她面颊亲了一口,问道:“在想什么?”
“灌灌。”
“嗯,它不走了吗?”
王景倒是知道灌灌是什么,青丘狐族的邻居。在有苏狐族与青丘狐族合并后,灌灌一族与‘新青丘狐族’达成合作,青丘提供庇护,灌灌帮忙送信,各取所需。
昨夜,一只灌灌鸟在小船上方盘旋,时不时‘呵呵’一声,听得王景心烦意乱,一杆竹枪破空,差点送它去见阎罗王。
等灌灌落在有苏芄兰的右肩上便告状道:“呵呵呵呵。”
急促的鸟语让王景没有听懂,但他觉得那只鸟在说他坏话。因为昨晚他未能与芄兰同寝,直到今早灌灌离开后,他才有机会和有苏芄兰缠绵。
“青丘的淑女们惹出了不少事情,我得回去了。”有苏芄兰说。
“淑女们?”
“嗯,几个长老的女儿动了凡心,在家里要死要活。”
“你这族长还兼职带小孩?”
有苏芄兰轻轻锤了他一拳,低声道:“要施刑罚,可能闯了大祸。”
“大祸?”
“嗯,具体的灌灌没说,但我得回去了。”
“这么快?我可舍不得放你走。”他说。
有苏芄兰的视线对上他的瞳孔,“我也想多陪你一会。”
“那就晚点回去。”
“可是……”
“若是真的急迫,长老就不会语焉不详,不是吗?”
有苏芄兰低下头,同意再滞留几日。
“欸?你说,淑女们动了凡心要施刑罚?”
王景留意到这一点,他需要再问问。
“青丘有族规:人妖不得相恋。这些淑女们喜欢的是凡人,这就触犯了族规,是不被允许的。”
“为什么?”
“凡人会生老病死,寿数不过百年,我们妖族生来便有千载寿数,如何能在一起。”
“那修士可以吗?”
“修士是可以的。”
“他们不也才百年寿数。”修士不到无相境,寿数就难破两百年。
“他们更有价值。”
“真现实呐。”
有苏芄兰点了点头,说:“我也这么觉得。淑女们自己选的,就让她们选去呗,惹出祸事来,我再依规办事,谁也不能说些什么。现在将麻烦事扔给我,徒增淑女们的厌恶。”
“呵,这么说那些长老居心不良?”
“也不是,历任族长都是这样处置的。”
王景觉得奇怪,但没多问,道:“你方才说刑罚,是针对那些凡人?”
有苏芄兰侧过身子,四目相对道:“我很坏吗?”
“不啊,世界上没有比你还要好的。”
有苏芄兰面色一红,认真道:“你还是不要这么说的好。”
“为什么?”
她伸出手屈指计数道:“一,我刁蛮任性;二,我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三,我容不下你心里有别人。”
王景握住她比划的手,回应道:“一我很喜欢,二我也不好,你知道的。三我是纯爱。”
有苏芄兰嗤笑道:“前些时候还说要三宫六院呢。”
“可能是我喜欢看你吃醋的模样吧。”
“好肉麻。”
“后悔晚了哦。”
“嗯,只能照单全收了。”
两人额头碰在一起,互相轻笑。
“刑罚不针对人类,只是针对那些淑女们。关个百年,等那些人死了,就放她们出来。”
“那这样的事情,怎么还需要你回去?”
“联姻。”
“谁?”
“我。”
王景诧异地看了一眼她,问道:“有苏秀岳昏头了?”
有苏芄兰摇了摇头说:“不要这么说元君,元君尚在闭关,应不知情。”
“莫非是长老院那些人?”
青丘的行政大权掌握在长老院手中,根据实权领袖青丘元君的指导行事,而青丘的族长更像是外交长官,有一定的行政权力和军队,但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一个外交吉祥物的存在。联姻的事情有没有青丘元君的默许,还真说不准。
“她们居然想把你嫁出去?”王景怒道,“欺我太甚。”
“你又没求亲,哪里欺你了?”
闻言,王景神色一滞,她说的好有道理。
“也不是嫁出去,也可招赘,妖王啊,修士都可以哦。”她打量着王景说。
若是换做旁人,王景定然还要开玩笑说:你吃得真开。可现在换做是自己心爱之人,他便说不出口:“你愿意?”
王景发现有苏芄兰的醋不是那么好吃的,即使事情没有发生,但心里依旧堵得慌。
“不愿。”她笑着说,“这不逃来找你了嘛。”
“不是灌灌昨日才说的?”
“这件事提了多次了。”
王景恍然大悟,当初他真的以为有苏芄兰是为了那只被他杀了的狐狸而来,现在来看他太迟钝了。
“等我忙完这一阵子,我陪你回青丘。”王景说。
“你跟我回去做什么?”明明是一个问句,她却笑着露出期待的面容。
“你猜。”
胳膊上传来的疼痛,告诉他:你猜是胳膊先死,还是她先猜到。
“明知故问。”他认真道,“自然是提亲,再不提亲,娘子都要被人抢走了。”
“呸,谁是你娘子。”
“是是是,是我一厢情愿。”
有苏芄兰往他怀里拱了拱,低声说了声:“不许骗我。”
王景心都要化了,什么是绕指柔啊,这就是绕指柔。年轻力壮的他哪里经得住这般考验,恨不得现在就把在他怀里撩拨他的小妖精吃干抹净。
涟漪荡起,幡动,龙抬头。
他低头看了眼,心想:“小弟啊,苦了你了。”这就是矫情的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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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获水码头千姿百态,但是从头至尾无非就是江水碧竹。不同于湖泊的温柔,集获水的江水更有自然搏击的力量,疾行破浪,船入码头。
熟悉的身影静静地伫立于修长的竹梢之上。阳光陆离地洒在她的身上,为她镀上一层神秘的光辉。
“又开始了。”王景叹息道,云沐舒的表演展开始了。
云沐舒对着王景勾了勾手,像一个绝尘高手。王景低声与有苏芄兰耳语几句后,便踏云而去。有苏芄兰只觉得好笑,可惜没有瓜子不能边吃边看。
“稍后,若是打起来了,你看着点。”
云沐舒的模样并不大,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若是知道她的真实年岁,必然大跌眼镜,而知晓她年岁的王景自然宠溺她,她便肆意妄为。近些年来,一言不合就动手,霸道至极。以王景对云沐舒的了解,等会动手的概率有三成,一切就要看语言艺术了。
从本心上讲,王景不想和云沐舒动手,毕竟自家女友在这里,欺负小孩子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从公心上说,麾下都聚集在此处,动手有失身份。于是,他想:“我是不是没表白?”
“王景,我草泥马。”
迎面来的一句话,搞得王景面色黑沉。与上次见面的穿着不同,这次云沐舒穿着荆钗布裙,长袖挽起,露出一双又白又嫩新藕一般的皓腕,两手握着竹枝。
“打一架不?”亲切问候以后,云沐舒问道。
“不打。”
“哦。”云沐舒往下看了看,问道,“那老女人是谁?”
“有苏芄兰。”王景就当没有听到‘老’字。
“是她啊。”
王景嘴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叫王瑾,一个叫有苏芄兰,现在有苏芄兰见过了,就差王瑾了。
“你怎么才回来?”云沐舒在大乐之野如脱缰的野马,无拘无束。
“事情多。”王景掐了一个法诀,漓泉枪没有任何反应,“漓泉的气息很微弱,集获水又出什么事情了?”
“是仙鬼哦。”
“啊,我真是劳碌命。”王景叹气,生活不易。
仙鬼,五仙之下,半步无相。无善无恶,忠于本能。祂的本能是什么,就不好说了,但多数仙鬼,更趋向于鬼的恶。这也是为什么王景说自己是苦命人的缘故。
“所以这就是他们来迎接我的原因?”王景问。
“不全是。”云沐舒点了点下面小如蝼蚁的人类,“这边的是例行公事,那边的才是有所求的。”
她说:“我把仙鬼的消息扔给了监察司,他们倒是负责,近来一直在寻找线索,可惜本领低微了些。”
王景顺着云沐舒的视线看了过去,“闻人莫名吗?脱胎境,家骥人璧,很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