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禁术其实由来已久。
诗云:
松柏与龟鹤,其寿皆千年。
嗟嗟群物中,而人独不然。
说得就是人类形质及寿命,危脆若浮烟,匆匆百年作白骨。
纵使是修士,不到无相境,长生是空谈。而修行九境,无相是第八境。
自早雨海代以来,无人再登临第八境。
早出向朝市,暮已归下泉。
修士这个群体,如何能忍受得了。
这其中就不乏惊才绝艳之辈。
试把英杰人物数,朱熜之外更谁哉。
朱熜,一个在酒神代末年藉藉无名的人物,却在早雨海代三年名传山海。
长生,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为各族渴求。
原生代如此,酒神代亦是如此,早雨海代也不例外。
与朱熜同时代的年轻一辈一开始并未听说过这样一个人。
那时候,论斗法,人族有张白圭、海汝贤搅动山海,令妖族震颤。
论修为,亦有徐子升,严介溪难分伯仲。
彼时不过凤初境的朱熜,岂能入眼?
直到早雨海代元年年末,灵气潮汐开始。
昔日的人族俊杰、巨擘要么陨落,要么走火入魔,要么自我封印。
那一年,也被称作死寂之年。
长生无得者,举世如蜉蝣。
蟪蛄甘受命,自有吟鸣者。
朱熜于早雨海代二年开始修炼自创的灵霄妙法。
早雨海三年,成就半步无相境,成为人族修士中事实上的第一人。
此等人物,本应青史留名,奈何成也灵霄,败也灵霄。
灵霄妙法是一种旁门法,以人、妖、灵、精、怪五族血肉上的痛苦和灵魂欢愉,从幽冥换取馈赠以提炼元焏,免受灵气潮汐的影响,从而提升境界。
这种提升境界的好处就在于快且不受潮汐影响,坏处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随着朱熜将此法公之于众,山海的各族就陷入了疯狂。
因为各族发现,灵霄妙法不止人族可以修炼,妖族、灵族、精族和怪族亦可修炼。
于是,早雨海代三年六月,早雨海代第一场五族混战开始了。
幽冥地府都乐疯了。
早雨海代三年七月,五族菁英损失殆尽,朱熜自称人皇。
早雨海代三年八月,五族征无道。
早雨海代三年十二月末,朱熜被五族围杀,陨落。
自此,属于朱熜的时代结束了,就像是一场梦。
那一月,山海全境飘雪九日,史称“灵霄之变”。
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
朱熜死后,五族俊才依旧在研究灵霄妙法,每一个都认为自己能够完善灵霄妙法,然后不出意外的出了意外。
修行灵霄妙法的修士都疯了,成了灵霄妙法的傀儡。
山海又一次陷入了混乱,这一次持续了十年。
早雨海代十四年一月,灵气潮汐结束。
五族真正的话事人们纷纷从沉睡中醒来,聚在一起开了一场“会议”。
实际上是打了一架,人族巨擘打输了。
五族会议便将朱熜定义为罪人,灵霄妙法列为禁术。
灵霄妙法与朱熜便被埋入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早雨海代五百一十四年,被封禁五百年之久的灵霄妙法,再现山海。
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醒来的王景。
熟悉的山海变得陌生无比。
五族的山海,成了妖族的山海。
三族俯首听命,人族苟延残喘。
面对有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妖族,王景发现各族反抗者都在私下串联,默许灵霄妙法的传播。
“主上,您是说我那逆子在修行禁术?”公孙越不可思议道,“这不可能!”
王景看着公孙越,瞧着不像是说谎。
“知情不报,可是要连坐的。”
“主上,修士的规则管不到凡人!”公孙越怒道,“犬子再无能,也不至于去修习禁术。”
王景无奈地摊手道:“无话可说。”
公孙越心中哀叹,因为他知道他眼前坐着的这个人根本不在意禁术,他在意的是那条人命。
尤其那个人还是与他有过交集的女人。
王景对美丽的女人和英俊的男人有着更多的耐心。
这也意味着,当两者冲突的时候,他心里的天平就会倾斜。
有什么能比失去的美好更珍贵的?
如果公孙越没记错的话,湄坞的建立也是因为一个女人。
为了这个女人,王景敢颠覆妖族,敢于掀翻山海。
王景的一切行为举止,都不是为了人族,只为了他自己。
看似大爱,实则冷血。
“我准备颁布一部法典,镌刻在湄坞的青石上。”
正在放飞思绪的公孙越,突然被王景的话给拉了回来。
“法典?”
公孙越并不惊讶,因为他认识的王景就是这样不着边际。
王景点头,然后说:“我还打算更改湄坞的制度,让其更加合理高效。”
王景的话就像疾风骤雨一样,打在公孙越的身上。
他不得不拿来纸笔,将一些从未听过的词汇反复确认后记下来。
等到王景说完,公孙越才有时间细细察看自己誊写的内容。
公孙越愈看愈心惊,不由怀疑起来:那逆子竟然值得我这么做!
王景就像是一个天外来客,就算他的外貌和普通人一样,黄皮肤黑头发,举止看起来像个读书人。
他行为放荡不羁,但不至于粗俗无礼;他思想‘与众不同’,但不至于毫无逻辑。
王景有一个挺拔的身姿,眉宇间自始至终带着一股忧郁的气息,看起来郁郁寡欢。
湄坞的一些官吏觉得王景缺乏某种教养、傲慢无礼。
公孙越耻笑这等人,大字不识几个只会饶舌。
如果王景知道公孙越竟然还会夸他,一定会感叹: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公孙越也。
等公孙越看完手中的缣帛,乌黑的墨迹就像是他晦暗不明的前途一般。
在听到公孙越叹息时,王景就知道这件事稳了,但面上他依旧装模作样的品茶。
“主上,此事不可为。”
‘但是。’王景心想。
“但是,有些是有可取之处的,可试为之。”
缣帛上写得都是些颠覆认知的言语,公孙越到死都不会承认这是自己誊写的。
笔迹?笔迹是可以被模仿的!
五族一家亲,和平共处;均贫富,等贵贱;人人如龙……哪一桩哪一件是可以做成的?
就说五族一家亲吧,真当大乐之野的妖王会看在王景的面子上容忍一切嘛?
虽然说事实上五族在大融合,各族均有通婚,但是通婚者皆是奴隶贱民,哪有各族平民与他族通婚的?便是各族中的达官显贵,讲究的也是一个门当户对。
就算大乐之野位处极西,各族行事,多有荒唐之举,但这不代表山海五州皆如此啊!
再退一步讲,你王景愿意娶其余四族中人,你麾下就愿意嘛?
嘶,那群兵痞可能还真愿意。
“草!”
公孙越跟着王景这么久,耳濡目染学了些词汇,他在心中骂道。
王景瞧着在表演‘变脸’的公孙越,说道:
“我是造反,又不是请客吃饭。”
是要流血的。
公孙越不是不知道,而是王景想的流血,不是一人十人,而是血流成河啊。
“当尸体填满洛水的时候,山海就太平了。”
公孙越犹然记得王景说出这句话时的云淡风轻。
尸体填满洛水,山海亿兆生灵还剩下多少?
公孙越忽然有些坐立不安,自顾自的告罪以后,便在大帐中来回踱步,像是需要下定一个很大的决心一样。
王景不急,他只当在看猴戏。
“低俗的恶趣味。”
王景心中暗骂自己一声,便偏过头,盯着茶叶在茶水中沉浮。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公孙越说:“主上,此事你还与什么人说过?”
“李密他们知道等贵贱的事情,他们很赞同。”
公孙越面色更差了,心中骂道:“一群丘八。”
公孙越又在一旁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竖子不足谋,什么皆是犬豚……后面王景都说不清公孙越是在骂谁。
总之,就是这般模样了好一阵以后,公孙越才说:
“主上,事关重大,还请主上严令知晓此事的人闭嘴。泄露者,族之。”
湄坞可没有诛族的成文规定。
“嗯。稍后便会告知那几人。”
王景对诛族的事情没有表示反对。
“言之非难,行之为难,故贤者处实而效功,亦非徒陈空文而已。主上想大兴人族,便不能只说不做。口号华而不实,易聚怨矣。”
公孙越面对王景,说话那叫大气。
大兴人族,王景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等志向。
“口号不能喊?”
公孙越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一样,瞪大眼睛说:“怎么可以喊!没有一家义军会这么喊!”
王景嗤笑一声,说:“我还以为我喊出口号,天下人会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遂亡妖族。”
“主上……”
正当公孙越打算斟酌词句的时候,就听王景说:“都依你。”
“明日三军出发以后,湄坞的事情就交给你来处理。”王景说。
“诺。”
这声诺倒是答应的畅快。
直到公孙越离开,两人都没有再说公孙范的事情。
只是,进来时公孙越有些佝偻的背影,在离去时已经挺直。
下午突然雾气重重,天气也变得寒冷起来。
不知道有多少士卒在臭骂今日天气的吊诡。
王景想在营帐中打发消磨这个下午,不打算再踩着黄褐色的土路去湄坞里转转了。
吃过午饭,他将公孙越说的话,在军营中传达下去。
他在怀着对公孙越的理解,打算休憩一下的时候,就看见一个身着朴素的女仆走了进来。
随即女仆跪在大帐中心的地上,手上拿着扫帚和煤斗。
她从身后取下一个火盆,把一堆堆煤渣压在盆底,弄起黑色的灰尘。
这景象让王景感到奇怪,他本想开口询问,但下一刻就想到这是军中混汉的自作主张。
不知道为什么,瞧着那娇小的身影,他似乎看到了某人的样子,心中一下子沉重起来,让他如芒刺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