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泛千溯离开落雪山，整整三百天。
她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欢乐了，瑰洱走后，她像变了一个人，冷漠、平静。
“我已经说过，你不适合继续修行下去了。”
说话的人，是封江兮。
她放下手里的药草和糕点，无声地叹了口气，对于千溯的执拗她早就习以为常，也无可奈何。
泛千溯闭目养神，半晌才道：“我也说过没有修行之骨的人注定无法修行，你又何必执着。”
“你的法术放在三界已经算是顶峰的存在了，修为造诣也很高，你有什么可执着的？”封江兮忍不住回怼。
她们是在七粟岸上遇见的，泛千溯从一头三头兽的血盆大口之下救了封江兮，她们已经一起度过了一百多天了。
“你的医术早就声名远扬，你又何必非执着于能不能修行？”
封江兮翻了个白眼，她发现泛千溯这人就爱和她吵架，偏偏她还吵不过她，一天也不说几句话，一说就怼她。
夜里。
月亮很圆，四周都很清晰，只是风有些凉。
有修为的人是感觉不到冷的，所以泛千溯丝毫感觉不到冷，封江兮是平凡身躯，这风倒是有些让她瑟瑟发抖了。
“你是懂医术的，我早就看出来了。”封江兮冷不丁道。
闭上眼的泛千溯缓缓睁开，注意到了她微微颤抖的身子，把身上的白狐皮扔到她身上，闷声不吭。
封江兮也毫不客气，用白狐皮把自己捂得只剩下半个头，又道：“我跟你说呢，你怎么不回答我？”
“你都有结论了，我是懂点医术，你还想我说什么。”泛千溯不冷不热。
封江兮：“你一个修行的人，学医术干什么？”
“流浪。”
封江兮闻言一怔，她知道三界有很多居无定所的人，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泛千溯的确天生长了一张十分诱人的脸，而且又衣冠整齐、举止得体，就算不出生大户之家，也不该是流浪。
“你没有家人吗？”
“有。”
“那你为什么要流浪？”
“生病了。”
“谁生病了？”
“师父。”
“什么病？”
“你不睡觉吗？”泛千溯不愿再继续说下去。
封江兮察觉到了泛千溯是不想谈起，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些失落，她觉着她们已经相处数月有余，怎么着应该是朋友了。
封江兮没有说话，空气中突然变得很安静，泛千溯知道她是失望了。
在朝夕的相处之中，她发现封江兮是一个热血且天真的人，她是世代为医师的封家长女，封家是三界有名的医师大家。仙神界为了压制封家，便抽去了封家老祖的修行之骨，自此封家后代便再不能修行，封家也就成为了三界唯一一个拥有与仙神同寿的普通人。
不过是一个天真的想要修行的人罢了。
泛千溯妥协了下来，淡淡道：“神力衰竭。”
神力衰竭？
封江兮直接坐了起来，一脸震惊，泛千溯在月光下将她眼底的震惊一览无余，在封江兮的震惊下，泛千溯继续神不改色：
“我师从，四天神之三神幻神——纤苼。”
封江兮半信半疑，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有天神尚存世上？”
封江兮：“天数之外。”
天数之外?
封江兮活了百年，从未听到过如此让她震惊的信息。
天数之外的意思就是，天神本来是该全部陨逝的，所以幻神仍存于世间是违背了天数吗？
泛千溯不说话，起身，走在一棵已经枯死的及膝小树前，张开了掌心，那荧荧绿光容隐若现，
下一秒，那棵枯死的小树像是被感知到了召唤一样，竟长出了新的枝干，冒出了崭新的绿芽，树干也支棱了起来。
封江兮惊地眼睛不停地眨，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一动不动。
这是起死回生吗？
竟然真的有逢春功？
“这个世界上，能拥有逢春功的，除了自然天神，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就连拥有这么强大的自然法术的时候，泛千溯平静地像是在阐述今天吃了什么一样。
可这千载万世，唯独一人是自然天神，那便是四神中的老幺——瑰洱。
“那、那你是小天神……的后裔？”
“也许吧。”
天！小天神竟然有后裔？
那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封江兮虽然不能修行，但她第一次见泛千溯她就知道，此人天赋异禀，是修行的天选之人。
她还纳闷这世间竟然会有如此得天独厚的女子，不知究竟出自谁家。
没想到竟是天神后裔。
那这一切自然就说的通了，因为自古以来的自然天神向来神力不可估量，何况是唯一的一位，小天神瑰洱更是四天神中的佼佼者。
可是连泛千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瑰洱的女儿，纤老头不允许她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法术所属，只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她，毕竟她的能力已经昭然若揭。
当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她就是的时候，她也这样认为了。
“所以是幻神把你抚养长大的吗？”
“嗯。”
封江兮又问：“那幻神生病了，你怎么还要出来流浪呢？”
闻言，泛千溯的眼底才终于泛起了一丝忧伤，流露出了不同于往日冷静沉着的神情，她道：
“寻药。”
“可是神力衰竭是自然趋势，无法抗衡的，神力是至尊至强之力，无论是什么药，都没有办法恢复的。”
“我知道。”
又是一阵安静，安静到封江兮甚至能听到空气中自己紧张的呼吸节奏声。
“你很羡慕吗？”泛千溯突然道。
封江兮沉默了一会，犹豫着点点头。
“没什么可羡慕的。”
泛千溯说这话的语气像是在嘲笑自己。
“可是你以后，也会像小天神一样厉害的不是吗？那是我做梦都求不来的。”
泛千溯闻言笑了，不是开心地笑，仿佛是无可奈何的笑、是痛苦，是难熬，是自嘲。
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封江兮觉着自己说错话了，一向话多的她，不知如何开口。
安静了一会。
“阿溯。”封江兮突然这么叫她
连泛千溯也怔了一下，除了纤老头之外，这是第二个人这么叫她。
因为她冷僻、生冷、不爱说话，所以没有人想要靠近她，自然不会有人这么亲昵地叫她。
泛千溯觉着有些不自在，但没有拒绝。
“现在已经有神使主持三界了，而且当代神使善妒、贪婪，是不会容得下三界之中有天神出现撼动她地位的人出现的，更别提有天神后裔尚存了。”
泛千溯看向她，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
“你告诉我说明你已经对我放下了戒备，已经选择信任了我，那我封江兮现在也可以向你保证，今日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若有泄露，此生不得修行。”
不得不承认，封江兮清澈又坚定的眸子，真的打动了一向冷漠的泛千溯。
半晌，泛千溯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了一个字：
“好。”
信任得到了相同的信任，真心换得了同样的真心，这是封江兮逃出家交的第一个朋友，没想到竟如此称心如意。
只是，泛千溯以为封江兮不知道，
在夜深人静的夜里，人的味道总是会吸引很多不干净的或兽或魔，而泛千溯总是默默地起身独身迎战，然后一身血腥味的闷声躺在离封江兮稍微远的地方。
泛千溯不知道，封江兮将这不宣诸于口的默默保护，到死都深深地印在了心里。
封江兮对血腥味极其敏感，千溯杀完所有靠近过来的兽躺在离她稍远的地方，生怕血腥气会惊醒了她，虽身处大家族，但这份小心翼翼每每想起都让她打湿衣襟。
泛千溯，必将是她此生的挚友。
这也是后来，封江兮拼死也将泛千溯送出来的原因之一，而封江兮的坚定相护，更是泛千溯独闯四神殿的理由。
“你要寻什么药？”
“旭日草。”
旭日草？
“那药引呢？”封江兮不愧是声名远扬的女医师，连旭日草这种神草都知道。
“至纯至强的修为。”
“旭日草传说只存在于天神的神冢，吸食的是天神殒身时散落星辰的神力，你从哪找至纯至强的修为做药引？”
“我。”
封江兮急道：“你的修为虽纯，但不是至强啊？”
“量。”
真是惜字如金。
“那你得消耗多少修为啊？”
“纤苼是我不能失去的人，没有了纤苼，我的世界就只有仇恨了。”
“什么仇？“
“和典若杀了瑰洱。”
瑰洱?
她为什么不称小天神为母神呢？
但来不及多想道：“我知道和典若不适合主持三界，不堪担任神使之职，但我从没想到她竟敢弑神，她为什么要杀小天神？”
“因为和典若和瑰洱是双生子。”
双生子？
从未听说，和典若和小天神竟然一母双胎。
“世人只知，双生子为一母双胎，千年难得一遇。却不知，双生子一弱一强，同根而生，只活一人。”
“可是和典若和小天神不是都活下来了吗？”
“和典若乃阴生力，本是阴间之神；瑰洱乃自然之力，万古罕见。蕲夫人便选择了瑰洱，又不舍和典若之死，便倾家族长老之力逆转了和典若的属性。”
“那和典若为什么要杀小天神？”
“双生子一弱一强，一善一恶，强者为制约弱者而生，和典若恰是阴间之神，加上阴间恶魂邪魄横生渲染，即便被逆转属性，仍然是本性难移，天选之恶。杀掉双生强者，则三界无约束者，自然修得自在。”
封江兮有些担忧：“那三界岂不是完了。”
“三界应运而生，万物皆有相克制衡，和典若必有新者相克，也无须担心。”
封江兮忽然明白了什么，道：
“难道你这么厉害还非要继续修行，就是为了杀和典若吗？”
“我是为了瑰洱，不是为了三界。”
“你……”和小天神的关系不好吗？怎么这么直呼小天神的名字？
要知道，小天神在三界盛传美誉，无人不钦佩、尊敬。
泛千溯眼神淡漠，平淡的说：
“这个三界，没有什么值得我守护的，我不是她，也不会成为她。”
泛千溯对瑰洱一心想要呵护的世间丝毫不感兴趣，她没有瑰洱那般善良宽厚的仁慈，也没有试图拯救三界于水火的热忱想法，瑰洱对得起三界，却对不起自己的女儿。
泛千溯从未唤过瑰洱母神。
封江兮总觉着，泛千溯和小天神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但阿溯既不想说，她也不想多问。
经过这次彻夜的聊天，
两人的关系又近了很多，也越来越了解彼此。
直到有一天，封江兮再次因为尝试药草而身重恶寒，泛千溯才终于提起了这个话题：“封家真的会需要你一个小姑娘才护的住吗？”
封江兮沉默了许久才道：“你会甘心自己的父母亲在德不配位的神使底下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吗?”
“……”当然不会，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这不是你要找的换髓草，换髓草已经绝迹了，而且换髓草并不会让普通的骨髓真的有修行之能。”
“那我也要试，万一呢？”
泛千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耐心解释：“封家的祖先当年的修行之骨是被和典若强行抽走的，她的目的就是完全掌控封家，所以后代必然不会有修行之骨，你试再多药草也不可能会有用，损伤的是你自己的身体。”
“仙神界仙气缭绕，平凡身躯怎堪其重？没有修为傍身随时都会有被排斥的风险，封家全族上下都依靠于和典若的护元丹终止痛苦，就是死在换骨的路上，我也绝对不会停止。”
泛千溯抚额，从来没见过这么死心眼的人，真有些能让她生气了。
“你炼护元丹不行吗？”
“我早就研究过护元丹的成分，之所以只在我们族人身上生效，是因为护元丹最关键的部分是封家老祖先的修行之骨，可是现如今封家已经没有修行之骨了，护元丹根本无法炼化。”
“你的骨头是生来就如此，三界中压根就不存在有这样的药草能让你换髓，你怎么听不明白呢？”
“三界很大。”
这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彻底给泛千溯气笑了。
“三界再大，那也不会存在让你换掉先天骨髓的神药啊，你自己说的那是自然趋势，无法抗衡。”
自然趋势、无法抗衡是封江兮对她说过的话
“难道你会因为是自然趋势、无法抗衡，就放弃救幻神吗？”
封江兮一句话彻底让泛千溯放弃了劝慰，她不会，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救纤老头，就算是一丝希望，她也不会放弃，哪怕是命，她都会毫不犹豫。
于是便放弃劝她了。
对人和人来说，同一样东西有着不同的价值，重量各有不同。
人都有执念罢了。
就像她已经执着于救纤老头整整三百年了，她几乎已经踏遍了三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带着丝丝的渺茫希望，寻找书上已经绝迹的旭日草。
就像封江兮执着的修行之骨，那是封家不受制于人的关键。
“我知道怎么换骨。”
封江兮一怔，一改满面愁容立刻面露万分欣喜之色，急忙追问：“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