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正值深秋之际,都城里街头人影绰绰,百姓家家户户都团聚在家迎神祝祷。
迎崀山山神,是开国以来,王城百姓自发传承的风俗。据说,开国不久,自王都到雍州一片大旱连年,百姓食不果腹,到了寒冬腊月里饿殍遍野。太祖为此登崀山祈雨,却无意中救下一只仙兽,仙兽允诺保大靖国三百年风调雨顺。自此大靖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四方来朝。故事不知真假,但开国以来人们都在年十月初八在家中摆放瓜果,焚上一炉香,老少相聚团圆。虽然大靖到如今已有四百年,但民间仍有不少人家有着迎崀山山神的习俗。
温夫人正在院子里摆好吃食,便要女儿去请温大人,又叫小厮去书房请大少爷和二少爷回来。二位少爷得了令,自然欢欢喜喜地从牢笼似的书房里出来。走在路上,温成玉便拉着书童说,“这些银钱你拿着,等会儿趁过节没人,你偷偷溜出去给我买几本书回来。若是怕门口大夫人的丫头检查,你就在面上放几本四书五经不久糊弄过去了,别死脑筋。”温成仁拽住将要跑开的书童说:“哥,说不定今年爹在家,仔细他等会揪着书童问咱们前些日子在学堂学了些什么。”温成玉说:“诶,放心吧,年年父亲都会去太子府上庆贺,今年新上任了太仆射,定是早早就要去的,说不定这会就要走呢!”温成仁想想也对,于是撒手,又对自己的书童说道:“那你也去买些书,一种书买两份,到时若是旁人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和大公子一人一本的。记住,我要正经诗书,尤其是诗经、诗三百。”
温成玉哈哈大笑,挥挥手让两个书童去了。
“娘,爹说让咱们先吃,他要去太子府上拜寿。”温成韵回来传话道,“这会儿爹恐怕已经出府了。”温夫人脸色不好,往年老夫人在时,温大人必是要早早用过家宴再去拜会太子生辰。前些年老夫人离开后,温大人年年不在家用膳,必得早早跑去太子府。
“娘。”“娘,爹呢?”两兄弟也到了,温成玉故意问道。
“爹有事。”温成韵轻声对大哥说道,瞥了母亲一眼,摇摇头示意他别再问了。
四个人坐了下来,又觉得太冷清,温夫人让大丫头椟珠也坐下来一起吃。温成仁说:“人少了不热闹,不如让城妹妹也过来好了。”温夫人想了想,一桌子不吃也浪费,与其不叫上二房的丫头落人口舌,不如喊上一起。
“椟珠你去叫一下。这么大丫头也不知道自己过来一下,还偏要我这个伯母特地差人请过来。”
桌子上的人已经开始漫不经心地吃了起来,无人在意温夫人的话。温夫人又说:“玉儿,过些天就要去王府给你提亲,这些天别再惹出什么乱子。”
温成玉点点头,此时椟珠回来,气冲冲地说,“夫人,二小姐她一大早就被太子府的人接走了。二小姐身边的丫头还说早上来找过夫人,夫人没空见她。”
温夫人明显有些恼火,叫来早上院子里的丫鬟,问道:“早上是你在院子里开门的,你可见过二姑娘过来?”
小丫头慌忙跪下道:“未曾见到过有人来。”
温夫人冷笑一声。
“估计是因为救过太子,和太子关系好,所以才…”
温成仁打断她:“母亲和妹妹也早些去太子府上拜会才是。”
梧桐叶黄绿相间,日头正当时,斑驳光影细碎打在长绳拉住的秋千上,乌木坐板上有雕琢的镀金的梅花,亮晶晶地停在那里。
“小姐,你看那个秋千,上次您说这里要是有个秋千就好了,结果,太子就在这院子里布置好了。小姐快试试,我推着您!”小雯拉着温城坐上秋千,她站在后面慢慢推了起来,看温城没有害怕,便渐渐加大力气,试探着推得高些。
温城脸上渐渐有了表情,不再是含蓄的浅笑,眉宇常年的哀愁此刻消弭,两个眼睛弯成月牙儿,一会仰头一会低头,低头时看着飞扬的裙摆,扬头时看着发光的梧桐树叶。不一会儿小雯就收小了力气,秋千慢慢停下,温城回头看去,只见到礼部侍郎的女儿拉过小雯,并笑着说:“方才看到温姑娘玩的很是愉悦,我来陪温姑娘玩吧,你下去。”小雯不让,却被后面两位不认识的小姐手下的丫鬟拉住。温城来不及下来,就被陈文洁猛地一推,吓得立即抓紧绳子。
“温小姐要是害怕,可一定要喊一声。”陈文洁笑着说。
秋千高高飞起,温城却叫不出一点声音。“我家小姐说不得话,喊不出来,几位小姐,还是让我来吧。”小雯弯着腰求着。
“是说不得还是不会说?果真是个哑巴?”另一位穿着朱红披风的笑着问。
小雯眼见几个人明显是故意欺负小姐,把腿就跑出院子。
温城感觉手臂快要脱力,她半睁着眼睛,看准秋千下降得时机,瞄准脚下杂草最多的一块地,做好准备。
一,二,三,跳!
身子砸在地上又滚了一圈也不吭声。
几个小姐相视一笑,无人扶起她。“那个小丫头不见了,应该去叫人了,我们快走吧。”陈文洁催促道。
“走什么?本宫做从不藏着掖着,背地里欺负人的事我从来不做,正大光明的才是惩罚。”安平郡主拢了拢赤红的披肩,“她平日在府里没少欺负成韵,又喜欢装模作样故作乖巧,作出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给谁看。”
温城倒吸着凉气慢慢从地上坐起来,捡起掉落的发钗,又揉了揉脚踝,虽然有些疼,还好能忍着。她慢慢站起来,拂去身上的草叶和泥土。看着眼前几个人,比划着:在下胆子小,不能陪各位游玩,还是先告辞了。
“你在瞎比划些什么?”另一个小姐不耐烦地问。
“她是说,她胆子小,身子弱,不能陪各位小姐玩得尽兴,先告辞了。”太子大跨步从院外走进来,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半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几位官家女,有仔细看向她们对面的发髻松散、衣衫不整的温城,上下检查她是否受伤。
他拉住温城的手习惯性地把她护在身后,然后对几个小姐说:“这几座院子平日人少,草叶茂密,平日都是些下人来往经过之地,若是出了什么事,拿我讨说法倒没什么,只怕受了伤追悔莫及。几位小姐还是少往这边走比较好。”太子滴水不漏地说话,彬彬有礼却不失威严,郡主一行人只好跟着下人被引走。
温城看着她们走远,才揉了揉胳膊,发现胳膊上的蓝色布料划破了一块,露出白色的里衣。
“我看看,哪里受伤了?”太子拉起温城的胳膊,左看右看,又弯下腰检查她身上的衣服。看见她没什么大碍,把落在他颈窝间的脸抬起来,理了理头发。
她们只是和我说几句话,聊聊天。我没有受伤,害你担心了。
太子拉住她比划的手,说:“没事就好。今天是我的问题,早知道将这几件院子多安排些人看住,不让那些闲杂人进来。”
不要因为我得罪其他人。
“没有得罪不得罪,对于我来说,你比那些人重要的多。小雯,你把你们家姑娘照顾好,有什么事就派这几个丫头来叫我,知道吗?”
小雯点头。
“今日我把鸣翠楼的大厨和御膳房的师傅一并请来,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樱桃肉和糖蒸酥酪,你若是不想去前厅用膳,我让人给你送来,在这院子里摆上。时间不早了,我先去待客了。”
看着修长的身影越走越远,温城才倒吸一口凉气,掀开袖子,吹着擦破皮渗出血珠的伤口。
“呀,小姐,流血了,快…”
温城捂住她的嘴,不要大呼小叫,没什么事,清洗一下就好了。
我说了多少次,不要碰着事就去找太子,太子事物繁忙,能不打扰他就不要打扰。温城比划着。
“可是…”小雯还想说话,可是温城却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走出院子。
礼物送到了,太子也需要待客,我们少添乱才是,不如先离开,免得再遇着人。温城执意离开。
轿子摇摇晃晃便停到了崀山脚下,崀山前就是岔路。
“小姐,我们是去哪?回府吗?”小雯询问。
温城凑到窗格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奶奶仙逝,府里年年过节,有自己没自己都一样,现在府里夫人正和哥哥姐姐们其乐融融,我一会去惹得她不痛快,只怕不受待见。
她茫然四顾,又抬头看了看高处云雾缭绕的崀山尖,那便是有神仙居住的地方吗?
恍惚间她生出想法来。她走出轿子,向着崀山脚下的入口走去。
崀山是皇家园林,常年有虎林军看管,入口处便有人把守。
“无皇令,不得入内。”
温城将先前太子给她的令牌拿出来,交给守卫检阅。那几个守卫见到太子纹样,便恭敬地让出山路。温城拿回令牌,抬腿便要走上山路。
“小姐,我陪您一起。”
温城拦住了小雯。你到这轿夫们去吃点酒,我去山上走走,崀山往常都有军队把手,闲杂人不得入内,无妨。
小雯看她态度坚决,心知拗不过小姐,嘱咐小姐一定带好铃铛,一旦遇到意外,就要要起铃铛,叫来附近巡逻兵,这才依依不舍带着轿夫们在不远的酒肆里吃上点酒水。
崀山往来人不多,但为了皇家祭拜,倒也修出一条平缓的山路。走到半山腰,温城便有些累了,她四处看看,已经能够眺望半个京城了,抬头往上看,山顶上还有些云雾,飘渺流岚中隐约露出苍翠青松。担心中午时雾气散开,温城一鼓作气,爬上山林。她往深林中去,林子里雾气越发浓密,山路也越来越崎岖。林子间不时回荡着几声鸟鸣,悠远悠长,青松的粗糙的树皮摩挲着掌心,四周无人烟,温城一时恍若置身仙境,欣喜不已,快步往林子中走去,哪知雾气越来越稀薄,一片潭水逐渐在眼前清晰。潭水不大,却绿如翡翠,深深嵌在山林里,碧波之中居然有一庞然黑石,将露未露,一只通身雪白、额间一抹血红的丹顶鹤单脚立在石头上,正是休憩之时,却不防被来人惊扰。温城原以为丹顶鹤会惊飞,未曾想那鹤只是煽动白色羽翅,抖动尾羽,然后立在那里。脖颈黑色的羽毛泛着光泽,额间一抹红色夺目,遥遥看去,明明看不清鹤的眼睛,但温城笃定这只丹顶鹤在看她,恍惚间,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尖,仿佛自己和一个人在对视,而非禽类。
哐当一下,铃铛滚在了地上,发出细碎的叮当声。温城快忙往前蹲下拾起银铃,仔细带在腰间。再一抬头,小潭中心只剩涟漪缓缓荡开。
温城不紧不慢地寻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安静地看着这一汪潭水,一动不动,这时,她才感受到了手臂上的阵痛。她撩起袖子,用潭水冲洗着伤口,幸而伤口开始结痂,还没有很疼。洗着洗着,一滴温热的泪水滴在手臂上,温城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眶,泪水就不声不响的落下来了。温城在心里大骂自己没用。
“姑娘,这手帕借你一用吧。”轻轻的脚步响起,一道清朗的男声从背后响起。
温城转身,看见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正俯下身,伸手递来一块和这山间的青松一般颜色的手帕。
谢谢你。温城正要比划手势,没想到那人直接说:“不用谢。”
温城接过手帕,擦拭中不小心又将结好的痂蹭掉了。
让你的手帕沾血了,对不起。温城又想比划,
“无妨,伤口要紧。还是用手帕包扎一下。”那男子已经坐在旁边的草地上,看着她微笑着说。
温城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能知道我的心声?
“我听得到,我能听到树的声音,潭水的声音,风的声音,也能听你的声音。”他定定地看着温城,四目相对,温城觉得这双明润的眼睛好像在哪见过。
温城莞尔,你是神仙吗?
“我不是凡人,但也不是神仙。”
可是公子于我而言便如仙灵。
“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啊?温城愣了一下,忽而笑了,不怕,你不是坏人。
“为什么?”
直觉,我的感觉一向很准。
他轻声笑了起来,“自我看见你起,总是愁眉不展。”
温城摇了摇头。
“我名林松山,单一个表字生,唤我林生就好。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温城,无表字,直接还我名字就好。
“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没有表字的人。”林生好奇地说。
不是每女子都能有表字,只有受到家里大人喜爱的才会单独取个字。
“是我冒昧了,我不懂这些。”林生拱手道歉。
无妨。
“崀山适合散心。景色虽说单调了些,不过还算清幽之地。”
崀山虽小,于我而言,这便足够了。林公子不知,我幼时,听闻父亲四处经商,和母亲一起携游山河,也想游览九州。可是自家父行商遇上山贼,家母病逝后,我便断了此间大梦。女儿闺阁之外,并无多少路可走,只能在书画里窥探一二。
“我也是幼时随着老师云游四海,倒是见过许多奇景,也听闻过不少奇人异事。后来年龄见长,也无心周游。”
仕途必然劳心劳力,不过倘若公子不嫌麻烦,我倒是更想听听公子知道的那些奇人异事。
林生微笑:“只要姑娘不嫌弃,我自然是乐意的。”
“级东之地有一地名瀛洲……”
太子在崀山找到温城时,日头正暖洋洋打在她身上。她被蓝色裙子包裹的身体卧睡在草垛里,眉头舒展,睡梦中还带着些笑意。
太子忙挥手止住身后下人的动静,轻手轻脚地向前,将身上的孔雀氅拢在她身上,再轻轻抱起。他环顾四周,又扫了一眼潭水,潭水上漂浮这一片白色羽毛。他没发现异常,便准备下山。
“太子殿下,此去山路较长,不如叫醒…”
“不必了,走吧。”太子打断护卫的话。
三更天已过,夜里万籁俱寂。
王上还在太明宫批阅奏折,明亮的烛火下花白的头俯案牍首,朱砂快速在案本上圈画,唰唰落下几个字,不夜侯和人参汤一左一右伺候着。
听见三更声响,祝公公悄声提醒着:“王上,二更天了,奴才伺候您歇下吧。”
“嗯?”王上抬起头,眼睛却未曾离开案牍,“那便歇下吧。”
看着王上放下奏折,祝公公眼疾手快地扶住站起来的王上。
“今日太子生辰礼送去了吧?”
“回王上,奴才午时已经送去了,只不过太子当时未在府里,奴才并未见着人。”
“生辰之日不在府上待客?”
“听说是去寻人,去了崀山。”
“寡人知道他是寻谁了。这孩子啊,从小便沉默寡言,遇事沉稳狠厉,这些年虽然看似脾气软和不少,实则面热心冷。你猜猜是他肯不顾府上宾客去找的人是谁?”
“奴才笨,不知太子寻的是谁,奴才只知道太子协理王上尽心尽力,明事理,顾大局。”
“你这个老狐狸。”王上展开双臂仍由几个公公宽衣。
“寡人就这么一个儿子,没有兄弟几个明争暗斗,心狠就狠些,倒能压住这么一帮老臣。可是心太狠,便易暴,茕茕孑立不得长久。那个温家的女儿,倒是颇得胤儿心意,胤儿待她终归不同。
“王上说得是,只是温家小姐当年喝下毒酒后不得言语,身体孱弱,怕是不能入宫。”
“如今太子能为她不顾群臣,将来也会。温家姑娘不入宫最好,身体孱弱也很好。”
正要躺下,王上忽然又记起今日还是民间的祭拜之日,便又问,“那今日便也是又是祭灵节了。历来大靖王日日夜班休憩,天下万姓却说是天神保佑。你说说,崀山可有神灵。”
“老奴只是小时听家里大人说过故事,不过民间多愚昧,把故事当真也是常有。王上励精图治,天下百姓无不知晓。”
“你啊,一个老狐狸。”王上有些头痛,皱着眉毛慢慢躺下,“当年祭拜崀山后,胤儿便在次年的十月初八诞辰,崀山上是否有仙人,寡人一时也恍惚了。”
王上子嗣稀薄,膝下唯有一儿双女,子嗣之事向来是痛处,祝公公不敢答话,只能弯腰埋头,默默服侍王上躺下,便悄悄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