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下,一行三人,正坐在茶馆里饮茶。
四方茶桌,居中的少年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着茶杯中的水,待凉后嘬上一口,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这副模样倒是惹得一旁的随从心生不满,戈周不敢直言,生气的手用力的抠着参差不齐的桌边。
“还不住手吗?”少年发话了,“若是损坏了,这桌子钱从你月银中扣。”
戈周立刻缩手放在桌下,俞竹看着他抿嘴偷笑。戈周皱着眉怒视俞竹,两人之间眼神碰撞摩擦,旁人看不见的火花,倒是在少年眼中一清二楚。
少年摇摇头,接着开口向俞竹询问:“昨日进城在城门前,我看你似乎十分在意那些流浪的人,是吗?”
俞竹收起玩笑的模样,思考片刻回答少年说:“的确有些在意,所以卑……所以我擅自调差了一番,城门外那些靠乞讨为生的人,原本是城里的居民,因为犯了‘错事’被驱赶出赤黎城,他们大多在离主城几里外的破窑坊居住,城里的人都对他们避之不及,叫他们莽民……”
少年仔细听着他的话,他看出俞竹心中有所犹豫,遂叫他继续讲下去。
“那日我看见有一个城中的男孩,拿了掉在地上的饼,去到墙门外要施舍给其中一位莽民,可是那个男孩差点被看守城门的士兵抓走,男孩的父母亲赶来,得知他给那莽民吃食,竟当众殴打了男孩……”俞竹放在膝上的拳头逐渐捏紧,他咬牙继续说:“男孩被带走时,口鼻里都是血,双腿瘫软无法支撑身体,是被拖行离开。”
戈周听闻此事,义愤填膺说:“有这事?你怎不叫上我一同前去,若我在场一定……”
“在场又如何?是要制止男孩的父母亲,还是要拯救所有的莽民?”少年打断戈周的话:“赤黎城城墙内外好似两个世界,今日是城民,明日就可能变成莽民,那男孩的父母若不亲手‘教训’他,等士兵们出面可不只是挨一顿打那么容易了。”
俞竹皱着眉低下头去,心中满是不甘和愤怒。突然他又想起什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又压低了声音对少年说:“公子,我还打听到一件事,赤黎城内有传闻,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在城里见人就称‘异族归来’,被城里巡逻的侍卫给抓了。”
少年听了这话,神情有变,缓缓放下茶杯接过俞竹的话说:“流言已经散播出去,抓了他有什么用,堵住一个人的嘴容易,但要想堵住满城人的嘴……”
戈周反应过来,大惊失色说:“公子,这……可是重罪啊,恐怕没人敢说吧。”
“有什么好怕的,”少年端起茶杯来笑道:“有传言说咱们羌武国的国师是妖人,这不照样人尽皆知,也没见谁来堵我们的嘴啊?”说罢慢悠悠地品尝茶水滋味。
俞竹和戈周听了少年的话,慌忙地看向四周,生怕有人将少年所言听了去,仿佛下一刻就有人跳出来要带走少年。
此时,一位着装朴素的男子走进茶馆,与门口的老板说着话,少年抬眼看去,随即拿起一只干净茶杯,拎起茶壶倒了满杯,又对二人吩咐说:“茶没了,你们俩去问老板再要一壶。”
俞竹、戈周二人起身走向老板,与那男子擦肩而过。
男子径直走向少年,在他身旁恭敬的说:“适才询问老板,得知此处被公子包下,冒昧打扰实属不该,然而初秋暑气未消,老夫经过此处实在口渴,遂向公子讨口水喝。”
少年将那杯茶水推向男子,回应道:“不巧唯此一杯了,就请先生坐下饮用,与我一同等候一壶新茶。”
“多谢公子,那就打搅了。”男子在少年左侧坐下,端起茶杯来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向少年再次致谢。
挡在老板身前的俞竹此时回头,对少年喊道:“公子,老板说新茶还需等候片刻,您稍坐会。”
那男子也听到了俞竹的话,站起身来拱手致意,说:“公子最后一杯茶,被我喝了,真是过意不去,”他从袖中掏出几张小票来,递给少年,“几张戏票虽不值钱,也是我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少年顺势起身,扶住男子的手臂,将他一把拉近自己,小声说:“下次有事说事,不要这么啰里啰嗦。”说罢拿过男子手中的票,与他拉开距离,装作无事发生说:“这杯茶值了,我就笑纳了。”
男子还想寒暄几句,被少年眼神瞪住,赶忙转身走出茶馆。
看男子出了茶馆与一高个女子一同离去,俞竹和戈周眼神互交,立马心领神会,戈周走向少年,俞竹则对那老板说:“辛苦您烧茶了,咱们公子不等了。”话毕,放下钱物回到少年身边。
少年起身向门口走去,戈周拾起左侧凳子上的一把白扇,与俞竹一同跟随少年离开了茶馆。出了茶馆,三人自然的融入人群,来到一处人烟稀少的窄巷。
“那就是赤黎城守卫团的首领?你见过吗?”戈周询问俞竹。
对方摇摇头:“不确定,但他能接上暗号找到茶馆,应该是他没错。”
少年听他们对话有些耐不住了,催促道:“快把扇子拿出来!”
戈周赶忙掏出了从茶馆带出的扇子,打开来,扇面上写着:一曲惊人千人捧万人追,他翻转扇子,另一面写着:暮迟唱衰秋叶落寒风吹……戈周不解地看向少年。
少年翻看扇子两面,稍加思索疑虑渐解,他合上扇子,对俞竹道:“听说赤黎城有一家戏馆,虽衰落但曲犹在。”俞竹领会其意,拿出茶馆里那人给的戏票递给少年,“既有好戏,咱们就去捧捧场吧。”
“可这戏馆在何处呢?”戈周不解地看向俞竹。
俞竹用手肘捅一捅戈周,指向窄巷尽头的拐角处,向阳的一面靠墙站着一个高个女子,穿着朴素手拿绢布,一双眼四处瞟,不放过从她面前走过的任何一人。
俞竹笑说:“你瞧,那位不就是戏引了?”
少年夸赞俞竹好眼色,三人朝那女子走去。
与那女子相隔四五步的距离,三人停了下来,少年将扇子递给俞竹,示意让他去与女子交谈,自己和戈周则等待在原地。且见俞竹左右相看,瞅着正是没人路过时,径直走向女子,女子也深知来人颇有深意,盯着俞竹走向自己。
俞竹与女子说了几句话,展开扇子,向对方展示了扇子的两面,接着女子眼中的警惕转变为友善,她望向俞竹身后不远处的少年,朝他们微微颔首。
俞竹回头,小跑着来到少年身边,递还了扇子说:“那女子个头真高啊,她正是茶馆里遇见的首领的侍从,一会儿咱们跟着她就行了。”
女子拍了拍手假装整理衣衫,接着向她右后方另一条巷道走去。少年见了,便拍了拍俞竹,三人远远地跟着女子,从那条道,一路寻到一处院墙的后门,女子敲了三下门,一长两短便放下手,稍后朱褐色的门从里面开了条缝,瞧见来人是谁,才打开半扇门将女子放了进去。
见他们如此谨慎,少年起了防范的心思,点了点俞竹说:“你留在此处,我与戈周前往,若是半个时辰还未见我们出来,你知道该怎么做。”俞竹听了点点头。
俞竹躲藏起来,瞧着他们两个身影走近院门,少年学那女子的方式敲门,稍等了片刻,门开了,两人被放入院内。院门关闭后,俞竹拿出一只线香点着插在墙角的裂土中,开始了等待。
进入门里,少年便听见喧哗的人声,与门外的冷僻全然不同。少年回头看一眼院门上,挂着一面祥云团镜,便明白过来,这处院子被某种阵法结界守护着。
“终于等来了贵人。”迎面走来的男子,向少年拱手行礼,欣喜道:“只见我的侍从进门时,还以为是她又没能带回贵人,来来来,贵人里面请。”
少年顺着他的手,朝里面看去,来往忙碌的人群,并未因自己的到来而停下手中的活计,他们衣着朴素,面色沉静,步伐矫健,不似寻常百姓。
“在下彦成关,曾任城内守卫团首领,如今是这千秋鉴的管事,”他一边说着一边领少年向院内走去,“自城内另一处戏场水楼台名声渐起,千秋鉴早已不复往日荣光,五年前,我便将此处盘下来,带着以前的兄弟们在此隐居。”
“这五年来真是辛苦你们了。”少年在院内的戏台前停下脚步。
彦成关摆摆手说:“与城外受苦受难的百姓们来说,这五年不算什么,虽然平日里我们也能悄悄出城,接济一些城外的百姓,但一想到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我这心里……”
此刻少年的耳中早已听不进他的话,心中暗想:“半年前,自己方才得知徽元会或与魂元丹有关一事,直至十数天前自己领命前来青城山时,师父才告知城中千秋鉴是他安排在这的暗卫,师父到底还有多少事我不知道?”
“贵人?”彦成关将少年从沉思中唤回,他见少年看向自己,将适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贵人在上邱城,可听闻魂元丹的事?”
少年点点头:“我等此次前来,正是为了探查魂元丹一事。”
彦成关接着说:“既然如此,想必贵人也听说了徽元会寿宴的事,其实,我们的人掌握了证据,此次徽元会假借寿宴之名,实际上却要做另一件大事。”彦成关与少年附耳私语了几句。
少年听罢,惊异之色一闪而过,接着长叹一口气说:“难怪赤黎城附近无故失踪的孩童越来越多,此事若是当真,咱们还须慢慢商议。”
“说的是,厢房已经备好,您随我来。”彦成关示意侍从领路,他与少年彼此沉默,跟随女子登上去往厢房的楼梯。在高处少年瞧见院落里有一棵早已飘落枯叶的树,心中不禁感叹:“酷暑已尽,接下来恐怕是,多事之秋啊。”
伴随蝉鸣将歇,俞竹瞧着脚边那根香也将燃尽,他忍不住又瞧了瞧那扇朱褐色的院门。“吱嘎”一声,门开了,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俞竹将仅剩的香踩进土中,站直了身子等待少年走来。
“公子,怎么就你一个?”俞竹询问说。
少年并未回答,带着他走入无人的角落,交给他一块鱼形玉珏和一个木盒说:“戈周还有事,晚些回来,你将此物戴上,晚上随我上青城山。”
“嗯,嗯?晚上就去吗?只有我们两人吗?公子?公子?”少年不理会俞竹的疑惑,向来时路走去。
歇在云里的太阳重新冒头,蝉鸣声再起响起,好似永无止境。
刚结束午觉,睡眼惺忪的若生一副无事可做的模样,汲着鞋子,踢踢踏踏地走向吵闹的后院。
“什么事啊,吵得我午觉都没睡好。”若生打着哈欠迈进房内,一眼瞧见被众师兄弟围坐在床边的师兄,裸露在外的小腿上一片血红。他惊得困意全无,急忙询问:“怎么受伤了?”一边问一边看向受伤的师兄,认出这位是负责下山采买的温柔师兄,脑海中立马闪过师兄被欺负的画面,心中的愤怒之火腾然升起。
“还不是因为徽元会那帮家伙!”帮着温柔师兄抬起伤腿的小师弟不满的说:“山下被那群送礼的围的水泄不通,好不容易师兄挤上山,采买的东西落在山下了,回头去找,他们又拦着不让,理论几句就被打伤了腿,还落得好一顿辱骂,真是不堪入耳。”
“你听见了?”令闻师兄赶紧说,“讲得好似你在那儿一样,背经的时候不见你如此伶俐,你们别听他添油加醋,不就是上山的时候受了点伤吗,就当是被野猪冲撞了,不碍事。”
为令闻师兄包扎了腿,大师兄才发话:“我瞧着也是无碍,行了散了吧,让他在这里休息,少个人干活,你们都得多干点。”
若生还想多知道一些,就被大师兄一并赶出来。房门关上,大师兄把活计分给众人,撵着他们去往前院。
若生不满就这样算了,拉着要去除草的小师弟,俩人蹲在隐蔽处,向小师弟继续打听师兄受伤的事。
“就是这样了,师兄去了许久,我担心有什么事,下山去接应,没想到亲眼瞧见师兄被几个徽元会的壮汉按在树上,用这么粗的榔头打在师兄腿上,恐怕师兄不止那点皮肉伤。”小师弟说完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若生小声咒骂几句,抱怨说:“又是徽元会,半年前大师兄上山为方丈采药,还没到徽元会的地界呢,就被一通打骂,这样欺压我们,真是没完没了了!”
小师弟抽泣几声看着若生说:“方丈说了不准许刍荛观上下去招惹那徽元会,可是……可是他们却……”说至此处小师弟又抽泣起来。
若生正想要安慰他,突然兴奋的跳起来,拉起小师弟说:“你的话提醒了我,名义上,我不算是刍荛观的人,方丈的命令管不住我,你在观里等着,我一定给大家出口恶气。”说罢提起踩在脚底的鞋跟,穿好了鞋子欢快的跑开,才离开两步,又折返回来,佯装狠厉模样对小师弟道:“千万不可与师兄们讲,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小师弟呆愣之时,若生拍了拍他的头转身离开。小师弟看着若生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担忧却也生出些许兴奋,他期待着,这个挂名的师兄真的能为刍荛观讨回公道。
日晒西斜,城门处的两名侍卫回头看向远处青城山,山脚下送礼的队伍早已不见长队,只剩下几名没有请帖的,他们被拒之门外正垂头丧气的离开。两名侍卫等待着,等待那依旧耀眼的红日落下山头,他们就可以轮换了。
“你听说了吗?”高个侍卫目不斜视,小声与同伴说,“那个疯疯癫癫的男人被抓住了,有弟兄说那人是西南来的野茶贩子,回家的路上撞邪了,才成了那样。”
高个侍卫的同伴,挠了挠自己圆饼一样的脸回应说:“不能吧,不说赤黎城,整个羌武国,谁不知道不能提那两个字,撞个邪把脑子撞坏了?”
“哎哟你是不是吃多了脑子糊住了,他撞得那个邪,就是……”高个侍卫用口型提醒同伴。
胖侍卫明白过来,瞪大了眼睛说:“哦你是指不能说的那个把他撞了,所以他才……那样说,好像有点道理。”
高个侍卫还想继续说,那胖侍卫转移了话题问道:“水楼台里来了一个美娘子,他们说与千秋鉴梅姑娘有七分像,晚上咱们一起去看看?”
高个侍卫不屑道:“长得像一个没落戏院里的唱戏女有什么好的,避讳还来不及呢。”
两人就要争辩时,不远处向城门走来一位风尘仆仆的妇人,拄着一根长棍步履蹒跚。
妇人来到两人跟前,高个的按例查问说:“干什么的?是本城的吗?”
妇人行动迟缓,从包袱里摸了半天,找出赤黎城的通行册递给侍卫。
侍卫查看一番,瞧见一枚上邱城的通行印章,忍不住向妇人多看几眼,说道:“哟,你是上邱城的人?”
妇人点点头,摘下帽子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她小声应答说:“我来探亲的,家中小妹在城里。”
高个侍卫皱着眉,似乎觉得晦气一般,把她的通行册交还给妇人,挥手让她快走。妇人收起通行册,重新戴上兜帽,一边点头鞠躬一边向城门里走。远离侍卫后,她突然加快脚步,绕开来往行人,直奔无人的墙角,脱下脏兮兮的兜帽,露出一张与衣裙一样粉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