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元郡以南边境位置有一座广袤山林,纵横五百里,山障层绵,峰峦耸隔。
其中首者甚是巍峻,居矗深荒,拔耸三百余丈,山体碧翠苍郁,峰首白茫苍渺,尖峰碰达藏掩于云海之间,晨阳时际缠裹霞色,如披彩肩,似藏隐颜,因此得名霞隐。
山林景秀,佳色宜惬,藏生其间药植无数,可助破境,可增修力,也可贩囊聚财,引得各方人物趋鹜。
古语福祸相依,缘险并存,山林间免不了会有凶兽猛禽出没,不是结群伴走,就是独行孤戾,偶尔还会有珍异奇兽现踪。
即使能达抵霞隐跟前,攀徙寻采亦是困难重重,夺采离返之人也就少有。
十数年前山林还迎来了一场突然的升境,虽然一度使得山林中的生灵近乎踪灭,其后数年间也是偃息无事,可与异灾随至的绝命险凶实属骇惧人心,如此也就更加无人胆敢冒险深探。
山林周边有幸运躲过一劫的村子,纠难抉择于前,一些到底是舍弃不掉这一片养育了他们祖祖辈辈的山林,可又忧心蕴发险危,只好另寻他处重新搭建起村子。
更多的还是下定决心要彻底舍弃祖辈生活的地方从新开始,避开不知何时就会续接上异灾的蕴发观景,或是走进挨接山林的青原,安居一方城池,又或是跨过另一边的大江,远徙异地。
不愿迁离的村子自然也有,其中就有一个顾姓小村。
顾家村位于外围的十里山林中,挨接青原,村中合共十来户人家,都说靠山吃山,靠林吃林,村中生计不外乎猎兽、寻采、育植等,与其他村子几乎别无二致。
倒是有一手驯御手段,那是祖辈留下的一些口传经验,经过村长顾永的完善得以成就。
一种简劣拙法,浅显的东西。
在顾永的提议下,村人们在挨着村子边上的林子里清理出一方阔地,搭建起一处可以进行畜养的地方。
分列的兽棚中间,顾永双脚前后屈踏,双袖挽起,虽然已是中年模样,两臂肌肉依然是隆凸显型,紧致坚实。
面庞隐显的正气,浓眉下的双眼凝视正前,伴随着地震轰鸣,一头大黑牛正从兽棚入口外发疯般奔踏而来,棚内群兽顿时惊唳慌吠。
待到两者相距不过三丈余时,顾永沉心暗喝,数步连踏,身形骤然从大黑牛头上翻越而过,同时右掌悠然落在两角之间。
如似蜻蜓点水,不见微波,大黑牛却是嘎然止势,晃摆倒地,再无异动。
下一刻几道人影纷纷出现,绳绑铐锁,捆得严严实实,大黑牛纵是醒来,再也难以挣脱分毫。
一人走到正在安抚一匹硕马的顾永边上,无比敬佩,道:“我们几个人都没有办法拿下这家伙,顾叔您只是一掌就把它震晕过去,真是厉害!”
顾永梳理着身边硕马的柔亮鬃毛,小心安抚下隐发的戾息,头也不抬,道:“你们好好修炼,村子以后可要靠你们!”
那人不知为何面色微变,急忙转移话题,道:“昨天夜里顾山家养的那条狗突然发疯咬死了几只鸡,折腾半宿不得不狠心送走,早上顾北家的小家伙手又被抓伤,嚷哭了大半天,闹得村里人心惶惶!”
顾永露出沉吟,边上的人像是松了一口气,不由拿起一小簇干草递到硕马面前,哼哧晃首被拒绝后只能无奈将藏起在身上的鲜果一起递上。
想要趁机抚摸几下,硕马却是高高昂首避开,他只能在心里腹诽几句。
“顾叔您是走过江湖的人,见识是村里最丰富的,要是有办法好早些说出来!”他又道。
顾永道:“暂时还没有!”
那人缓了缓,有些迟疑,道:“您是知道的,这些禽畜比我们都要懂这片山林,有些变化是没有办法瞒过它们的!”
顾永眉头一时紧缩,他接着道:“这片山林本来就不是什么平静地了,也不知道是那些人出了错漏,还是十余年前的接续,要是前者,您也该去问上一问,心里好有个底,万一是后者……”
顾永平静道:“我会去问的!”
如此算是表了态,他又有些纠结,所以当顾永看向他时,他神色一慌,道:“顾叔,这些话可不是我要问的…”
顾永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几日的确…”
这时一道慌张的声音忽然从兽棚外传来。
“村…村长…池…池先生和钦之小友来了!只是…只是…”
来人的呼吸急喘,息接难持,顾永顿时心浮不安,远远喝问:“他们是不是去了涟泉那边!!”
“对…对的!”
顾永当即翻身上马,夹策奔掠远去。
“顾叔,我们怎么办?”
“好生警戒,遇事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
……
正是密雨时节,余滴雨露沾叶,淌水踏行染溅泥洼,林间纵是斥溢着几许寒凉,倾射透林的阳光依旧让人感到炽热。
白鸟伏掠,雀疾惊空,声声脆鸣婉转如声乐,欢愉自畅。
小径幽谧,清俊少年负背笈箱,一把黑色油纸伞靠着肩膀斜撑着,黑幕荫蔽下隐现淡颜,若非额间对眉微合,双眸中带显一丝疲色,近乎无状。
边上的拄拐老者已近花甲,头上半朽的黑白交混,苍颜勾挂浅褶,眼中倒是不见有多少浊浑,反是清亮,矍铄非常。
“水云村外有一处隐秘地方,那里有一棵百载左右的桃树,活到现在可不容易,不过也亏得是久历风雨,植生地又是甚佳,每三年都会结上十余桃果,肉鲜汁足不说,用来入药效力也是不错。”
薛君贤像是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林笙闻声说道:“先生可是要走上一遭?”
薛君贤点头:“以往时节不应,你又体虚稚小,因而未曾领你去见增拓识,而今倒是遇上了好时候,那些果子是好东西,给你养养身子也是不错!”
水云村距离此处逾七十里,二人脚程不快,过去至少需要三日到五日时间。
林笙仰望晴宇。
从昨日开始,蓝白间始终有数片黯色飘染,阵阵轻抚面庞的凉风中一直藏夹着淡淡地沁爽,这秋日间的寒凉里多少还是带上了几分冷润。
“月中方才来上一次,只怕顾叔叔会不惜余力挽留先生!”
薛君贤却似早有打算,笑道:“所以今天我们只取三壶涟泉甘水,留宿就不作打算了,你一会在涟泉边上留下半纸书信便是,想来村里很快就会有人来这里一趟!”
林笙又是问道:“那可还需做上其余策备?”
薛君贤稍稍吟思:“早些年我曾寻隙去过一趟,本是无主,怎料有一猿一狐分占了去,它们又各自领率数只同族,个个狡智慧觉,都不是什么蠢笨之物,准备一番确有必要!”
“猿喜蜜,狐喜艳,是否要备上一些浆蜜和花药?又或者酿上一些香肉?而依先生所言,或许还通晓几分人性,那么易物会否可行?”林笙询道。
薛君贤眉间褶子微微凝合:“行千里,见万事,同异思判出乎心,真知践作得于行,书上的东西不可尽信!况且人性本就难定,猿狐之类更非同我,纵是启赋智灵,你也需留点心眼!”
接着道:“不过你所言亦有几分道理,现下确可筹制上一些药料,稍后你从涟泉附近采下半两脂香,三枚一线,两株醉芷,一截辛根,再加上……”
话语一停,薛君贤停下脚步,苍颜挂上了一抹笑容。
只见数丈外有两处耸突的岩丘分立左右,各有一道泉流从半腰部蜿蜒淌流而下,势呈旋状,沿沿而合,两者聚汇成丈许的一汪泉池。
半丈深处砾石分粒可数,一页荷叶覆占约三分之一,中心处小小荷尖方露,在薄散的一层水雾下显得娇嫩色鲜。
泉边花丛簇簇,各色交间辉映,十数艳蝶起舞采悬其间,偶有落矗荷尖之上,展翅微抖,簌落下零散的少许点色。
凝视稍许,薛君贤继续迈动脚步,比之先前要快上不少。
临得近些,视野变得阔广不少,空气中渐有几分郁浓而清净的香气,闻起来让人感觉十分舒悦。
跟随在后的林笙似乎被吸引了心神,一时间没能注意到脚下的石块,本就有些摇晃的身子一下子斜跌向地面,群蝶顿散。
“先生…”林笙揉着脚踝,难掩疼色。
幸得他有调整身向,笈箱里的东西并没有倾洒出来。
薛君贤点敲地面,道:“你身子本就羸弱乏虚,路上的确是急了些,现下左右无事,暂且还是歇上一歇吧,顺便梳理一下你的身子。”
边上有一个明显修整过的树桩,薛君贤就着坐下,林笙赶忙收起油纸伞缓缓起身。
应是脚踝疼痛难忍,身体堪堪站起又左右晃摆起来,坚持一会脚下仍是难持,最后终是不济,踉跄着再次倒向矮丛。
未料矮丛后竟是立矗着一块青藤爬绕的石头,低长半头以致察觉不得,吓得他急忙一边探手撑持,一边用油纸伞辅助撑立。
仓促中的应对可说是迅敏,但结果仍是未能撑稳,又或者是像薛君贤所言那般身弱乏虚无力维坚,最后还是朝着石头上栽倾下去。
这般倒势,怕是免不了身伤。
“抓住!”
好在下一刻随着薛君贤的喝喊,拐杖已经递到跟前,他急忙伸手握接,虽然片刻便无力接继,但身体偏度足够,已可避开绝多磕碰。
至于弄得一身脏污,那就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一汪泉池释水向外,地上又满是植生的藤蔓,似他这般意外扑摔下去,这般结果算得上极好。
身上的青印褐记倒是没有什么,略显湿散的乱发只需稍加梳洗就好,只是随着他不意间的拭甩,边上临挨的一本旧书却难免沾了几分光。
这一次他没能挽避,笈箱里有不少东西都倒倾在外,那本旧书就是其中之一。
还有就是些瓶瓶罐罐的脆物,抵不住碰撞,破碎后散洒出来的各色药粉已然遭到泉水的融侵,好几处地方各色交汇,看着不免有些狼藉。
薛君贤倒是没有呵责,只是缓声道:“好生收拾一下,切不可让这些药散影响到了涟泉,林子里有不少宽叶,足以暂做盛器,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好好处理手上的擦伤,免得生出什么意外,坏了这一口涟泉!”
林笙点头应是。
他方才的探手撑持到底是急中应策,藤蔓下虽看不到裸露出来的细小岩凸,滑擦依旧还是在手侧留下一片红痕。
看着是没有划破表皮,可难保不会有一两道的意外。
薛君贤的目光已经是回到涟泉上,尽可一览全景,他却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先前有着矮木的阻挡,这才没能察觉到藏掩在后的石头,现在一经细看,他就发现还有两块矗立在另外两个位置上,三者共观,恰好围合涟泉。
地上的藤蔓更是杂生无章,他不由挑戳了几下,道:“好好的一处惬意泉景改了个不伦不类!”
林笙望着涟泉,外围多出来的石头部分的确在无形中破坏了整体性的圆融感,那些藤蔓更显得涟泉像是一口荒泉。
他想都没想,说道:“当初筑建涟泉的时候您就提议过不需要其他衬饰物,以免浊了涟泉,顾叔叔不喜附庸风雅,他要是做这种事,事前肯定会与您商量!”
薛君贤微微颔首:“说的倒也不错。”
“先生您也知道,这片山林还未完成升境,涟泉受浊只是早晚的事!”林笙说的很是平静。
薛君贤看向林笙,似存思判。
林笙神色不变,目光澄澈,不见有半点变闪。
薛君贤收回目光,淡声道:“仿建倒是不难,可再花数年时间候等实属不智!”
林笙回道:“先生是想说时不待我?”
声音听着有些淡漠,薛君贤眼神幽深。
适时有风徐至拂沁,涟泉洁面漾卷微波,几分冷润微凉。
亦有异响同伴而至,林间丛木振抖簌动,莫感惊寒似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