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七日,常白。仲坚足下,善无恙。金陵一别,倏忽三载。蒋山淮渎,今又秋风……虽然,仆深忧沉祟,恐命将不久。前月,妻子夜嚎,涎流涕下,痴狂难遏。次日,二僮遍身溃烂,暴死庭前……昨日,小女嚎泣不止,至夜而亡……仆寻僧问道,求救无门,伏念公晓通阴阳,能制邪祟,愿公念车笠之情,强施术法,去除妖异,全仆妻儿性命。如此,仆死无恨……与公生难再逢,所冀新亡之魂,往归蒿里;旧时之鬼,来依首丘。墨尽情遗,满纸龙钟。”
火堆里的枯枝败叶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微弱的的火光照在虬髯客血红的双眼和卷曲的胡须上。
此时此刻,他只能用颤抖的右手勉强握住吕常寄给他的书信,而心中则充满着难言的愧疚与自责。
在他面前,躺着吕家上下十七人的尸体,算上已经埋葬下的家僮和幼女,吕氏一门二十口,噍类无遗。
灭门!
如此惨绝人寰的景象,就连久经世事的虬髯客看到后都生出几分寒意。吕家上下的死状极其可怖,所有人的身体几乎已完全溃烂,蛆虫在尸身上爬来爬去,其惨状让人难以直视。尸体的刺鼻臭味无处不在,像是弥漫在山间的每一处角落。
虬髯客,隋唐之际名动江湖的豪侠,他曾同大唐卫国公李靖、侠女红拂二人策马红尘,快意恩仇,一时间“风尘三侠”的名号誉满天下。若是这位六十余年前远赴扶余国、绝迹烟波的虬髯客重出江湖的消息传出,那必然会引得天下侧目。
而此时的虬髯客却无心考虑这种事情,他正在暗中自责,责备自己为什么不能早来几日?说不定自己的好友就不用死,说不定吕氏一家就能保全性命。
虬髯客蹲下身子,将手放在吕常的额头上,他嘴角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虬髯客平复了一下心情,认真观察着吕家人的死状,正如吕常在信中所言,诸人的死因定是与妖物有关。
黑夜包围着吕家的后山,古木参天,寒月凄惶,阵阵阴风打过山林,林中一声声凄厉的鬼魂哀叫令人汗流浃背。
“师父,土坑已经挖好了。”只见一名黑衣短裘,玉扣钩腰的少年走到虬髯客身后,轻声道。
少年名叫张拂靖,年方二十,是虬髯客的弟子。
虬髯客恍惚了好一会,方才点头道:“知道了,你将吕家上下好生安葬在这土坑中,我到林中去找几块木板来,我要亲自为吕兄树一方墓碑。”言罢便起身走向树林深处。
张拂靖闻言也不拖沓,径直走向那十几具尸体。这些尸身丑陋难堪,臭味扑鼻,但他并没有露出丝毫不适的表情。
张拂靖一个接一个将尸体放入新挖好的大土坑中,然后再覆土掩埋,这么做虽然有些仓促,但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虬髯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密林中,黑压压的天空下枭鸟幸灾乐祸般地欢叫着,仿佛在讴歌着死亡的来临。张拂靖一声不吭地掩埋着尸体,眼神中透漏着几许哀伤。
深夜的山林间阴气极重,四处都是声音凄厉的游魂荡鬼,他们一感受到山林中有活人的阳气,便急不可耐地从四面八方围来,不断缠绕在张拂靖的身旁。
尖叫、哭泣、哀嚎。
张拂靖被这些鬼魂扰得有些不耐烦,于是右手一挥,一圈金光荡漾开来,冲向四面的孤魂野鬼,那些鬼魂惨叫一声,瞬间被金光吞没,只一息便没了踪影。
大约不到半个时辰,埋葬,覆土,起坟皆已完成,张拂靖直起身来,忽然通过暗淡的火光看到新坟上隐隐有股黑烟升起。那黑烟不同于夜色的黑暗,竟出现了红紫般的颜色,还隐隐约约发出刺鼻的腥臭味。
张拂靖见状轻皱了下眉头,旋即抬起手来,一股金光便从掌心涌出,将这黑沉沉的夜都照亮了一些。
张拂靖手掌一横,正欲拍下时,忽然被一人抓住了手腕。张拂靖转过头,只见虬髯客站在他身后,正死死盯着吕常坟上的黑烟,低声道:“等一下,这东西有些古怪。”
坟头的黑烟越积越多,并开始发出“嘶、嘶”的声音,只听“呼”的一声响,这黑烟竟然聚成了一个遍身长毛,五色斑斓的怪物。
这烟中的怪物獠牙锐利,身体扭曲前行,猩红的眼眸死死盯着虬髯客二人,眼中充满恶毒与挑衅。
尸鬼!
“这是?”张拂靖有些许紧张地看着这长毛五色的怪物,疑惑地皱起眉头。
“好古怪的东西,没想到吕家后山上还有这等妖物。”虬髯客正色道。
话音未落,那烟中的妖怪便张开血盆大口向张拂靖二人咬来。刹那间,又有数不清的尸鬼从地中钻出,铺天盖地地围了上来,似乎早已将二人当作囊中之物。
见状,虬髯客右拳紧握,向前踏出虎步,紧接着一股强劲的拳风便冲向那群尸鬼,只听见“嘭”的一声,山林震动,野兽惊啸,地上的败叶被震得四处飘荡,只一拳便冲的所有尸鬼四分五裂,而那股黑烟也逐渐消散开来。
虬髯客盯着散去的烟雾,紧皱着眉头,脑海不断浮现着这只怪物的样子。片刻后,他开口道:“是尸魅。”
“尸魅?”张拂靖困惑地重复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虬髯客略微沉吟,说道:“尸魅乃阴阳之气翕合而成,死去多时的幽魂荡鬼阴气沉重,而新死之人阳气未散,幽魂附在新的尸身上,就变成了尸魅。尸魅长毛五色,能将尸体变成尸鬼,操控其来害人。”
“最近江北一带,尸疫横行,不少地方都出现了死尸复生伤人,魑魅吸吮人精血的事情,这尸魅的出现,可能就是由于江北的尸疫蔓延到了江东。”
张拂靖闻言,回想起这一年来他和虬髯客在各地所见到的各种尸鬼,从面无七窍,以新鲜尸体为食的南康食尸鬼,再到红衣绿眼,赤发披肩,喜欢在山中呼人姓名之后落石杀人的双石尸精,还有化成美女勾搭自己的魔魂吞尸精,这些精怪无一不是形态诡异,害命伤生。
张拂靖抓了抓脑袋,撇嘴苦恼道:“从延载元年燕云一带开始出现尸疫,到如今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我跟着师父你也是走南闯北四处降妖,怎么这尸鬼反而越降越多。”
虬髯客摇摇头,道:“按理来说,自从南、北天师相继荡妖,特别是寇天师镇压了虞山鬼母之后,这世间的害人精怪便越来越少,不意这两年来怎么又是群妖横生。恐怕吕家灭门之祸的背后,还藏着不少秘密啊。”虬髯客沉默一阵,突然喟叹一声,继续道:“吕兄之死我也有责任,咱们必须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再把尸疫平息。冬郎啊,恐怕咱们不能马上回泰山了。”
冬郎,便是张拂靖的乳名。据说张拂靖被虬髯客发现的那天,正是冬至,天上正在下着很大的雪。
张拂靖闻言竟有些兴奋,这二十年来他与师父游南荡北,也降伏过不少妖物。由于虬髯客一直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反倒成就了他“张少侠”的大名,随即大笑道:“没问题,降妖除魔是为侠者的责任,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洛阳,不过不是我们,是你。”
“啊?师父你不与我一同前往?”张拂靖有些诧异。
虬髯客又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道:“你去洛阳白马寺,找到住持惟难大师,将这尸疫之事详细地告诉他,然后就说张三有要事与他商议,请他速来甘州张掖县与我会合,如果他不能亲自来,就请他把《白泽图》交给你,你再到甘州与我会合。”
“这《白泽图》又是什么东西?”张拂靖心中越来越不清楚师父想干什么了。
“无需多问,到时候你自然便知道了。我会飞鸽传书给我在洛阳的朋友,此人是我故交之子,到时候他会来接应你。事不宜迟,你天明就动身,路上不要耽搁,早些到洛阳找到惟难大师,最好能在明年入秋前赶到甘州。”
“是。”张拂靖虽然不知道师父有何打算,但他一向对虬髯客的话言听计从。
虬髯客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他拾起刚从树林里准备好的木板,将其平放在左手手掌上,然后用右手食指开始在木板上写字。那字迹工整庄重,竟犹如用刀刻下一般清晰,可见其指力是何等的恐怖。
山中风声过林,野枭鸣嚎,清冷的月光打在两人的身上。一盏茶的功夫,虬髯客便写好了碑文。
他将木板安插在坟前,再从怀中掏出一壶酒,满饮一大口,然后将壶中的剩酒倾洒在吕常坟前,长叹道:“吕兄、吕兄,胸中抱负未施,不料竟遭此横祸,以至家破人亡。悲夫!悲夫!折木沥酒,我为君哭。碎琴挂剑,表余心意,于君何补?”
虬髯客悲恸的声音传遍山林,而其身旁的张拂靖闻言也是生出一阵悲凉。他知虬髯客素重情谊,面对故交暴死,心中自然是悲痛难抑。
看着吕常的坟墓,张拂靖情难自禁,便对着这位素昧平生的吕公行了一礼,起身后竟连眼眶都湿润了一些。
一阵山风吹过,满地的黄叶沙沙作响,那挂在枝头的枯叶也被吹得纷纷而下。微弱的月光穿林过叶,照在那方木头做的墓碑上,只见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几个大字。
“大唐故润州江宁县令吕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