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个没完。墙里填满潮意与霉气,豆腐般一戳即剥落大片外壳。
想来算是刚巧天亮。卫眉索站在门外。半侧破旧的空窗拦不住雨水,屋里屋外没有差别。
两个小童晃荡着跑来,脏兮兮的脸把本显黄污的嬉笑的牙也衬白了。就是不停下雨,也冲不干净那脸上乌黑的脏渍。
他们停到卫眉索名义上的院前,笑着,唱着:
大将军,好威名
不住宫殿住土房
打败仗来投降
大王不是谁都当
粗米饭,烂衣裳,听起来是响当当
其实和我们穷鬼一个样!
小童照旧唱完便跑,带着得意的取笑,好像怕卫眉索赶来追究。但卫眉索从没计较过,只是听后把那词意回味,默然苦笑。
今日照例去修洪堤,因午时可得一份免费的餐食。
滂沱大雨,人声鼎沸。一众精壮汉子,在羊肠谷外忙乱。一辆辆板车、马车运来大堆沙袋,叠放成座座小丘。抵洪的墙堤似已初见规模。
麻鞋草农,紧褂油商,白巾苍工,灰须药郎。人种繁纷,但不见有什么敞亮角色前来。
卫眉索随即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扛起一件沙袋,添过去,听见有人闲谈。
“怎么不见官老爷们来帮忙?”
回应的是句没好气的讥讽。
“要是会来帮忙干这体力活,那还能叫官老爷吗?”
卫眉索只专注着手上的事。
没有人指导,只盲目一直往上堆积,何时算足够,位置可否精准,不知道;在场的只知道洪水若漫过谷隘,先遭殃的是他们城北旧屋。倘若不管事,便和狂洪做场生死作赌的赛跑。直干到晌午时分,远天渐露出一抹影影绰绰的灰白,光照不再纯是浓稠阴暗的黑色。大家把这当做是一个好兆头。
雨势似有缓小,城里又来了一串队伍,多是携浆送饭的妇人。像是领头的男人招呼停工,笑嘻嘻喊:“都看准咯,可别吃错了人!”
大家哄笑着,欢喜着,各自寻了人上前热络,很快响起一片乱哄哄的咀嚼吞咽声,间杂猪进食一样的粗重的哼哧。
像卫眉索一样的人还在等。
然而,今天那顶黄锦红绣的轿子来的过晚。旁人吃完,送别家人,已开始下午工程。泥泞的路径上还没现出那条熟悉队伍。
有人抱怨起来:“送饭的咋搞的,叫老子饿着干活儿?”
稍年长的声音训斥:“人家不欠你的,送就吃,不送就饿着。”
“不是冲这一顿饭,老子就躺床上舒舒服服睡到天黑了。”
他这么嚷嚷着,把手里的沙袋使劲抛下,转身走掉。另一个人叹叹气,弯腰去捡,手捏紧拽了几拽,却因饥苦没提起来。
卫眉索拎起沙袋,递到洪堤上。
这人面相已衰老了,瞪着昏花眼神隔细碎的雨幕,把他辨了许久。
“哎呀,卫将军。你今天也来了。”
他哀戚地说:“卫将军,你不该是这个命。不该跟我们一起做这种事。”
卫眉索狐疑地转头看他。不认识的人,隐约是在邻近见过几面。但确实是不认识的人。
“你当年多风光呀。”
“你从哪里认识的我?”
“老平头开的茶馆,以前有段时间常来一个讲话本的。”
卫眉索笑起来。
“可惜,那人在道上被截,叫山贼捅了三十多刀才死。”
有人大声吆喝起来。卫眉索回头一看,有个姑娘领着两男一女走近。那俩男的拉一辆板车,上面披着雨蓬。看了他们才能认出,这是往常抬轿的人。领头姑娘虽然好看,但是谁也不认识。
卫眉索隐隐猜到,这是轿中人出面了。
雨蓬掀开,果真是一摞摞分好的拌粮。那些没吃午饭的,就像嗅闻到腐肉的豺狗,忽然围拢过来。
一个汉子急得大叫,挡在那姑娘面前。
“不许靠近!不许再靠近了!”
餐食慢慢分发下去。旁边的人问:“卫将军,你不吃饭吗?”
卫眉索说:
“你先去吧。”
随后他又填了几次沙袋,就见到那姑娘递来的饭盒。
“你吃吧,我看到你还没领。”
卫眉索略扫过那双温善的眼眸,霎时定住,可谓无礼地凝瞧起来。那眼里有一片池塘,水是沉固的,渐渐浑浊得不真切。他同时注意到姑娘的讶异,一道火似的炬光烧着眉心,令他想起祭坛上的烛台。
他们同时脱口而出,全然不顾其间的荒谬与怪诞:
“你……是不是快要死了?”